许准脸色一正:“以我们目前手里的宝钞来看,最多还能坚持一个月的时间。时间一到,如果还没有其他的经费来源的话,就只能变卖宣慰司名下的资产了。”
“该卖就卖,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反正也是捡来的便宜,丢了也不心疼。”
杨白泽不以为意,“如果全部变卖了的话,能维持多长时间?”
“在有人接手的情况下,也不会超过半年。”
“足够了。”
杨白泽大袖一甩,语气笃定:“甚至要不了半年的时间,倭区的局面就能尘埃落定。到时候钱根本就不是问题。”
许准一双花白的眉毛动了动,虽然不知道杨白泽为何会如此自信,但他并没有开口询问。
“那在不考虑经费维系问题的前提下,我们犬山城的新政可以说是推行的十分顺利。”
杨白泽负手转身,抬头看大堂主位后那副流动的青海红日图案。
海浪滔滔,红日浮沉。
“其他大城的进度如何?”
“也在推进。不过明显采取的还是保守态度,在力度上远远赶不上我们。就连作为倭区核心的江户城,目前也只开办了两所夫子庙,收录的学子人数甚至还没有我们的一半多。”
许准犹豫了一下,“很明显,这些人还是在骑墙而观,而我们依旧还是那只最引人注目的出头鸟。”
“那就让他们好好的在一边看着!”
杨白泽顾盼之间,锋芒毕露,“而且我们可不是什么出头鸟,而是抗纛前行,开山破路的先锋!”
许准对杨白泽的意气风发之语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听说倭区宣慰使李不逢李大人,又在黄粱梦境之中召见了您?”
“没错。”杨白泽没有选择隐瞒,回答的坦荡。
“李大人什么吩咐?”
杨白泽淡淡道:“他也是让我们把脚步放慢一点,不要太急于求成。”
“李大人这就是在提醒您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果我们始终一骑绝尘,腹背受敌的可能性不小啊。那些人可不会这么安分的等着我们拿走最大的功劳。我们不能只盯着前面,不防着身后。”
许准这番话说得实在,在帝国宦海浮沉了半生的他,虽然没有见过那海面之上的绝美风光,但海底那些能够吞噬骨骸的暗流却经历过太多。
‘官’字两张口,一张要能口吐锦绣文章,另一张却要会咽下心酸委屈。
光会吃‘功劳’不行,更关键的一点是要学会怎么去撒嘴,给别人留一点吃食。
吃独食,可是官场大忌。
杨白泽是不折不扣的少年英才,一身骨头清傲坚硬,这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可要是两张嘴都死死咬住,那可就不受人待见了。
裴行俭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做事雷厉风行,官职扶摇直上,连带序列也晋升极快。
不过旁人或许不知道,但作为跟随了裴行俭一辈子的许准却是一清二楚,裴行俭吃过的苦头可远远比拿到手的功勋要多得多。
要不然也不会一路从帝国朝堂被赶到陪都金陵,又沦落到被人视为鸡肋的成都府,去道序的屋檐下受人白眼。
“许老你的担忧我知道,可我们和他们的处境不一样。我们的身后可没有高门大阀作为支撑,如果因为担心腹背受敌就瞻前顾后,那到最后可能连一口汤都喝不到。”
杨白泽英气的面容上遍布逼人的杀气:“如果他们真的恬不知耻,敢在我们背后亮刀,那就连他们一起给收拾了!”
许准见他态度如此坚定,嘴唇微微翕动,却半晌无声。
“您放心,我不是什么愣头青。”
杨白泽回身看着眉宇中依旧挂着忧虑的老人,笑道:“如果不到最后关头,我也不愿意去拔门阀的虎须。您也别太担心,这次可是老首辅卸任之前最后的手笔,他老人家可是一直盯着的,这些门阀应该会有所收敛,不敢太过于嚣张。”
“您还是不了解这些门阀。”
许准摇了摇头:“那些人手段龌龊,毫无底线,下官是担心他们明面上笑呵呵,背地里却用一些下作的手段。”
杨白泽浑然不在意,朗声笑道:“你老是担心他们会派人杀了我?”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这里是倭区,帝国官员被杀的例子比比皆是,毫不费力就能找一个鸿鹄或者倭寇来顶罪。而且您的”
许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憋了良久之后叹气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
杨白泽心头了然,淡定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是因为君子手无缚鸡之力,撑不起将要倾倒的危墙。我的序列品级是不高,可我们在犬山城也并不是孤立无援。”
第398章 一张皮
“您指的是锦衣卫?”
许准苦笑道:“我知道您和那位阎君百户以前在成都府的时候有过往来,可这毕竟是攸关生死的大事,就连父母兄弟都不一定靠得住,更何况是只有一些浅薄香火情的朋友。”
许准抿了抿嘴唇,“而且说句不太中听的话,儒序和武序的关系可是相当微妙。当初在天下分武的时候,儒序虽然没有直接动手,但背后也没有少做煽风点火、落井下石的事情,甚至于最后的好处大半都被儒序揽入了怀中,踩在武序的尸体上成了三教第一。”
“即便是事后儒序为了不让佛道两家过得太安稳,故意给残留的武序中人留了一条生路,但这种虚伪的把戏可瞒不住明眼人。”
许准话音顿了片刻,神色凝重道:“特别是如今倭区锦衣卫的千户,苏策。我听闻如今锦衣卫内部有传闻,苏策已经打定主意要把阎君列为接班人啊。万一”
“万一苏策要是心中还对儒序怀有仇恨,那即便阎君想要协助我们,也会因此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杨白泽问道:“许老,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许准点头:“看来大人您早就想到了,倒是下官多嘴了。”
“许老您是把我当成自家子侄,才会跟我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这一点我很清楚。”
杨白泽面色平静道:“但我相信苏千户不是那样的人,阎君也不是。”
“老朽我也不愿意无端揣测别人,可是人心隔肚皮啊!”
“我用不着去看他们的心,因为不是相信他们的品性,而是相信他们的脾气。”
杨白泽摆手大笑,一张清秀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一片昂扬神采。
“如果他们心中真对儒序有恨,也决计不会发泄在我跟你的身上,而是带刀挎剑,翻山过海,找上当年那些在背后坑害门派武序的门阀,割他们的喉,斩他们的首,绝他们的传承,断他们的基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这才是苏策和阎君会做的事情。”
巍巍老已的许准被这飞扬的少年气一冲,心头似乎也起了几分较真的念头,当即说道:“就算他们两人爱憎分明,那他们又为什么要帮助我们?大人您别忘了,到时候他们要面对的可不是那些藏在泥里的鸿鹄叛军,而是参天的帝国门阀!这可不在他们锦衣卫的职责范围内。”
老吏许准要用自己数十年摸爬滚打认识到的冰冷现实,唤醒少年杨白泽涉世未深的天真。
“没有半点好处的事情,别人凭什么要拿命帮我们?”
许准冷声道:“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赌在别人的义气上,相信裴公也不愿意看到您这么冒险。”
“这也是老师的意思。”
许准闻言神色顿时一窒,还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杨白泽接着说道:“而且谁说没有好处?”
“能有什么好处?”
“这一点你老就不用操心了,肯定是咱们这位犬山城百户最需要,最想要的东西。情谊是骨,利益是肉,只要我们把东西送到他的手里,他肯定会毫不犹豫提着绣春刀,帮我们挡住从其他大城射来的暗箭。”
杨白泽并没有直接言明,而是卖了个关子。
“行吧,既然您已经打定主意,那我也不继续废话了。”
“您说的可不是废话,而是金玉良言。您的谆谆教诲,杨白泽铭记于心。”
少年神色郑重,对着老吏拱手躬身。
许准白发苍苍,动作却异常灵巧,侧身让开杨白泽的弟子礼,扬手挥袖,豪迈笑道:“不过就算犬山城锦衣卫到最后真的见死不救,下官这把老骨头也还有几斤重量,护送您离开倭区应该不算太难。”
“那是当然。”
杨白泽打趣道:“我以前可是听老师说过,许老您年轻的时候,脾气可半点不逊色武序。曾经一手拿剑,一手拿枪,从京城的夫子庙街东头一路打到西头,将那些自持身份的门阀子弟收拾的服服帖帖。”
“裴公吹嘘了,我可没本事真的打穿一条街。”许准摆了摆手:“最多也就能算半条而已。”
杨白泽接过话茬:“那是因为刀已经砍得卷刃,子弹也已经打光了。”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同时开怀大笑。
先前积聚在许准心头的郁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这一刻,许准隐约明白了为什么裴行俭会如此看中杨白泽,费尽心思将对方送到倭区任职,并且派自己来辅佐他。
许准心头暗道:“或许自己这一身即将落锁的基因,也能在这次的新政之中,再继续延续几年啊”
“对了。”
许准突然想起一条刚刚得知的消息:“大人,最新传来的邸报上说,组织参与‘江户之乱’的两名鸿鹄首领楚客和水村五斗已经被锦衣卫所斩杀,就剩下一个槐国和罪首镰仓还在逃,相信要不了多久,也会相继落网。”
“我倒是觉得锦衣卫应该不会继续在这件事情上浪费精力了。”
杨白泽沉吟片刻:“一方面楚客他们的扶诛已经打草惊蛇,再想找到剩下的鸿鹄就很困难了。另一方面,这个所谓的镰仓王明显只是一层皮而已,杀和不杀也没什么重要的了。”
“一层皮?”许准眉头顿时紧皱。
“没错。”
杨白泽点了点头:“在江户之乱后,我第一时间查阅过宣慰使司里关于鸿鹄镰仓王的所有记载,我发现这位鸿鹄王侯在倭区的活动的频率其实并不高,一直以来也没有犯下过什么惊人的大案,比起另一位平安王来说,行事要低调的多。”
“一直到今年新旦之后,帝国开始推行新政,他才突然高调起来,不断率人袭击各处大城。”
许准疑惑不解:“这有什么奇怪的,新政对于鸿鹄的威胁一样很大,一旦儒序思想普及开来,他们再想煽动普通民众就很困难了。因此他想阻碍新政的推行也在情理之中啊。”
“这一点是能说得过去,但锦衣卫在屡次抓捕之中,都没有从那些落网鸿鹄的脑子里搜罗到任何关于镰仓王身份有价值的内容,甚至于到目前为止,我们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能确定,这就有些不正常了。”
许准恍然,明白了杨白泽怀疑的点是什么。
鸿鹄善于藏匿,这是整个大明帝国公认的事实。
可无论一个人隐藏的本领再高强,只要参与发展人员或者组织行动,都难免会留下一些痕迹。
锦衣卫内部关于镰仓王的信息并不少,甚至可以说是很多,不过这些痕迹简直是五花八门,男男女女,各条序列都有。
“这说明,要么是我们和锦衣卫无能至极,没能从这些障眼法中找出镰仓王的真实身份。要么这个所谓的镰仓王只是一个名号,根本就不是一个确切的人物。”
杨白泽沉声道:“我不觉得在倭区这么小的区域内,有一个鸿鹄列王能够存在这么多年,还能做到不漏出任何马脚,唯一的可能镰仓王不过是一层皮,用的时候派一个人穿上,用完了就把人杀掉,抹掉所有痕迹。等下次又需要使用的时候,就再换一个人当镰仓王,循环往复!”
第399章 你要闯我户所?
“即便镰仓只是一张画皮,谁套进去谁就是镰仓王。但他背后必然还是有一个确切的提线之人。”
许准沉声道:“只是如果想从这堆乱麻一样的线索把这个人挖出来,一时半会肯定办不到,关键是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