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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火腿馅的,微生兄说是西南口味。”
“梅花馅,怎么样?”
龙离渊没完没了么?
叶灼吃了三颗就彻底不再有任何反应,离渊看他眉眼间倦倦的,连东西都不想咽,又叼了颗丹药喂进去:“你要不要再睡会?”
并不想睡,叶灼闭眼调息些许,才感觉恢复一些力气。他想起身,被离渊按着又吃了颗丹药。
一辈子从有知觉就是金丹,就算改道重修的时候,叶灼也没体会过身体如此不听使唤的感觉。按理说修为都还在,怎会如此恼火。
离渊又坚持不懈哄他吃汤圆,叶灼直接推开。离渊给他看那三颗莲子,原来真是活的,叶灼并无兴趣,随便养成什么样,和他无关。
又说琼花忽然都开了,分明还不是时节。谁知道什么原因,也许它们自己想开了。
叶灼有自己的事要做,他拿了去鬼界前没读完的一卷佛藏,继续看。
离渊就默默从后面揽住他,也要一起看。随便龙离渊想做什么,龙的胸口靠着是比那根柱子舒服一点。
源自须弥佛界的文字,叶灼读了半卷,心绪才好像终于渐渐澄空下来,回到他一贯熟悉的知觉。
远离颠倒梦想。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页,很久都没有往下翻。
“叶灼。”直到离渊的嗓音在他耳畔轻轻响起,“在想什么?”
叶灼摇摇头。
其实他什么都没想。
也许有很多东西都应该去想,也许这龙的下一句话又要他去回答什么,可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想。
就像在寒潭里被折腾到后半程,什么都想不了,也什么都没有想。
说来荒唐,在这样最凡俗、最该持戒的尘世业障里,反而好像真的远离了颠倒梦想,见到五蕴皆空。
他甚至都没想龙离渊了。好像尘世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关于他自己的一切也都不存在,幻剑山庄不存在,云相奚更不存在。
只有他正在经历的这一个、下一个、又一个瞬间。
然后等着连意识都落下,都消散,灰飞烟灭,一切归于虚空的那一刻。
离渊是应该和他一起死。
当然,这自然不是那条龙的深意。龙离渊能有什么深意?不小心发疯了而已。
觉得委屈,觉得过分,但现在还是要待在这里,做小伏低的模样给谁看?到底想从自己身上拿走什么东西?那种东西他真的还有,真的还能给出来吗?
“叶灼,”那条龙又在他耳边道,“你好像在伤心。”
叶灼摇头。没有。
“天黑了。”离渊说,“走,我带你去看烟花。”
叶灼:“除夕?”
“……元夕。”
叶灼就知道那碗汤圆不是空穴来风。
其实叶灼吃了很多药,可以如常活动了,但离渊直接把他打横抱起来,落在暮苍峰另一面的山崖上。
崖畔依旧琼花掩映,从这里往下能看到小半个寒潭,还有遥远的微雪宫主殿。无边夜幕下,重山绵延千里,今冬大雪,雪满苍山。
他们就坐在崖边,下临无际。
“今年人间还会下雪。”离渊望着远方天际,说,“下很久,至少到四五月。”
白雪铺满迤逦的群山,天上是星月相辉,地面雪光如昼。
叶灼:“夜观星象?”
“不,”离渊说,“感觉。”
身为真龙,风雷云雨变幻,他隐约会有感应。想了想,离渊又道:“人间的这个冬天会很长,很冷。天时有异。”
叶灼没说什么,过一会,才道:“灵气有缺。”
于是没再说话,叶灼一直静静望着远方。
离渊侧过去,看叶灼的眼睛。
乌漆漆的,一切波澜都会在这里归于平静,一双看过了夜幕远山,秋风星月的眼瞳。这个人在想什么?离渊看了很久,直到叶灼朝自己转过来,他在那双眼瞳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叶灼:“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离渊注视着他,认真说,“叶灼,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会再问你。”
“清楚什么?”
“我想清楚了,你要做的事,要做出的决定,都还是应该你自己来做。我不应该因为自己的私心妄念,想要左右你的本心。”
“……至于寒潭里的事,”说到这里离渊的声音低了低,苦恼般道,“是我太过分了。你想要我怎么赔罪都好,其它的,你就当忘了。我不会再问。”
叶灼默了默,想跟上离渊的思路,难道真是觉得愧疚。
“就为这个?”他说。
离渊说不是。
“可能你忘了。”离渊说,“在寒潭边的时候,我说,要你和我一起。”
想起什么,离渊下意识蹙起眉,他伸手,指尖轻轻碰到叶灼的眼下,在右眼中间的位置蹭了蹭:“叶灼,那时候你看着我,在这里,有一滴眼泪。”
他嗓音低低的:“我没来得及擦掉,最后落到寒潭里去了,找不到了。”
……有这回事?叶灼迟疑地回想。
“如果我真的非要做到,跟着你去了仙界,你是不是依然会觉得难过?”
“叶灼,我不想要你再有一滴眼泪了。”离渊说,“所以我不问了。我也不要了。你想做什么,依然那样,就当我没有执着过。”
叶灼定定看了他半晌,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转回原来的方向,不看他了。
——为什么又感觉这个人在生气?明明是想要他不要再因为自己难过,不要生气的。离渊有些失措。
“离渊。”过一会儿,听见这个人喊了自己的名字。
“你是不像人。”
叶灼静静看着远山。
非我族类,其心难解。
龙离渊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总能和叶灼预想中截然相反。
当他闭关出来,以为离渊会遵循人和人之间的体面,和他好聚好散的时候,这条龙非要发疯,非要逼他说出不想说出的话,逼他做另外的决断。
当他以为离渊心意已决,非要一个确定的承诺,当他以为离渊下一句就是再问他到底的时候,这条龙说他不问了。
说他也不要了。
不是这条龙自己想通了,是他觉得你因为这个难过了。
“那你呢。”叶灼说。
“不知道。”离渊轻描淡写般笑了笑,坦然道,“也许我忘了,也许我回龙界了,也许天意要我有个去处。但是这都是我自己的决断,叶灼,你心无须挂碍。”
也许。天意。
叶灼不知道自己在和谁置气。
心无外物心无波澜,他修了二十年,他本该没有这样的情绪。可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就是在气。
曾经有几个片刻他以为是对着离渊,但不是,有些时候他以为是对自己,也不是。他心中好像有一簇无名的火。那火在他的三魂七魄里烧了无数个昼夜,烧了许多年。他在对岸看着火,但对岸也是他,日复一日被那烈火烧灼的也是他。
他在想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步步就走到这里,凭什么非要做决断,要看着龙离渊也做决断。就因为他心有两端,就因为他心中有恨,就因为他一意孤行想要因果两断?
他想锻的剑锻成了。他想求的无上道求到了。想杀他的那些人都被他杀死,想寻仇的人说不寻了。离渊说他想清楚了。
其实不是想清楚了,离渊没说出口的是他认了。因为你难过,所以他认了。现在你想要的都得到了。
风姜的仇报了,聆冥的仇报了,夏大师的仇报了,鸿蒙派的仇报了。
很多人都死了。天道缺灵脉断,到凡间,半年的冬天。
然后活着的人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
他在想凭什么要这样。
凭什么得其一不可得其二,凭什么世事自古难全,凭什么要他们一个一个全都落到如此境地。
他不会问所有人,所有人都会告诉他,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这是命数使然。
他问自己这团火到底要烧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是不是天意就要人求不得,是不是命数就是与愿违。是不是要等到人间八苦全都烧遍,他死了,离渊死了,所有人都死了,都认了,光阴万古海枯石烂,这场火才会熄灭。
“离渊。”他听见自己说。
“一年之约,你还记得吗?找一天,我和你论剑。”
离渊愕然看向他。
“我赢了,你听我的。”叶灼说。
“——我赢了,你就会听我的?”
叶灼:“你赢了,我会想想你说的。”
离渊就看着他,从悬崖边站起来。不仅站起来,还要把他也拉起来:“那就比剑,现在。”
“你疯了?”叶灼说:“我现在能比剑?”
“那等你好了,我和你比什么?”离渊道,“比谁和谁剑更好?不知道比多少次了,平了。不就是比谁对谁更能下得去手?你就是欺负我是不是?”
“那你比不比?”
“比。”
“那就十天后。”叶灼说。
离渊直勾勾看着他:“好。”
“我会下死手。”叶灼说,“刀剑无眼,你若死了,不怪我。你立誓,生死无怨,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