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想问天道、修长生?谁不想证真武、济苍生?
所以当年,在他看来,纵然天星谷以医毒传家,祝无由仍然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
祝无恙用一种又一种药材、一炉又一炉丹药一点点堆砌着修为的时候,祝无由已经势如破竹连越数个境界。当他跟着母亲学冶炼尸傀,作为武力倚仗的时候,祝无由已经可以带刀闯入南疆深处,斩妖魔全胜而归。
带来的材料,大家都喜悦而分,众星拱月般,围在祝无由身边。
那时候他,站在人群边缘,觉得索然无味。
无患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总是温声宽慰,说他医毒双绝,亦是不世天才。每次听了,才觉得释怀些许,祝无由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到无人处,塞个储物袋给他。
那里面是不分给别人,只留给他的一些灵芝药草,妖兽血肉。
祝无恙总是接了东西,不言语,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方才我听你说,你们和好了。”
“哦。”风姜转向蔺祝,那目光幽幽的,像一轮缺月。
“那是因为,再后来,就出事了。”
其实最想不开的时候,风姜想过,祝无由还不如没有存在过。
所以,他也不是很清楚,在那一切都忽然发生的一瞬间,他母亲烧了全身精魄把他往谷外方向打落的时候,他落在地上,为什么没有往外逃,而是掉头回去,去了无由闭关的那个方向。
第130章
天上又多了一些人,再打不过阿槐,是不是就有人仙要来了?
祝家没有人仙,连渡劫也寥寥,但有两尊人仙境界的尸傀。父亲和母亲告诉过风姜,这是有朝一日面临灭宗之祸的时候,才能动用的底牌。
那一天他跌跌撞撞去找无由的时候,无由也在找他,也许双生子真有心神感应,方向都是对的。
淡如春水碧色的毒雾里,他看见祝无由身影的那一刻,只听到一声急促的“哥”,然后就是无由猝然跃起到他身后,挡了一只渡劫期尸傀的一爪,他一回头就是满眼溅出来的鲜血。
那时候围住他们的尸傀有六只,三只渡劫,三只合体,因为血毒催化,比寻常的渡劫更能杀人。
尸傀里没有人仙,因为远方剧烈的灵力波动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在用只是渡劫中期的修为,拖着那两具仙傀,那是再给他们和其它所有人,争取最后一点可以逃出去的时间。
风姜也不清楚,祝无由一个人,一把刀,还有前一刻刚刚强行突破到合体的修为,是怎么带着他在三只,后来是四只渡劫尸傀的合围下,逃出来的。
往外已经走不出去,所有的秘道都打不开,尸傀在吃人,动静越来越小,而祝无由快死了。
中了毒,强提了境界,五脏六腑都不怎么样,也许血也要流干了。
那时候风姜明白自己可能是谷中唯一还清醒着的人,药吃多了,他的体质是比较能扛毒性。
他还活着,祝无由快死了,只余一口气,还是被他用金针强行封住心脉,才保住的一丝活气。
他想起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很小,不起眼,里面藏着祝家先祖千年前封存的一库天材地宝,但是那道门只有祝家直系的血才能打开。
他拖着祝无由,去了那里,打开了那扇门,他遮了遮气息,也许那些傀儡找不到这里。
风姜还记得那时候他把无由拖到藏宝库的角落,对他说了什么。
“祝无由,你快死了。”他说,“丹田碎,紫府销,药石无救。”
“我只有一个办法,也许能留下你这一口气。我的把握不到一成,但是你要忍受活人不能忍受的痛苦。你是要赌一把,留下这口气,还是我拔了针,你痛快地死?”
那时候祝无由看着他。
“哥。”他说,“我信你。”
他气得想要发狂,恶狠狠说:“那你听好了,我的把握,大海捞针,就算天意来帮我也不到一成!祝无由,你再选一遍!”
“哥,我信你。”祝无由说。
他就下了手。
第一根淬了剧毒的针扎下去的时候,无由就闷哼一声,面色霎时苍白,死死攥住了他的手,手上、额上,青筋毕露。
他弟弟其实是个不多话,也很能忍耐的人,风姜从来没在他脸上见到过这样痛苦的神情。
但是这时候的痛,只是开始,比起后面的,微不足道。这是祝无由自己选的。他下了第二针。
后来风姜很多次想起过那一天,他真是狠,心狠,手也狠。他怎么就硬生生地,专心致志地,一边自己改着那传了千年的秘术,一边一针又一针、一种毒又一种毒,把宝库里一种又一种酷烈的、千年前才有的、人身难承的天材地宝,一点一点地全都炼进自己弟弟身体中。
他把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活生生地、活着炼成了一具尸傀。
最后那几步的时候无由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像世界上所有的尸体一样,浑身都是金铁一样的凉。无由的手还握着他的一片衣角没有松开,为了做事,风姜连那片衣角都割断了。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是一样的冷,手指僵硬着,没有办法做任何事。
“无由?”他问。
没有人回答他,无由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已经是一具尸傀,祝无恙不知道他这一生还能不能再度睁开眼睛,即使睁开了,也只是一具令行禁止的、提线木偶般的人身傀儡。
活着炼成的傀儡,那一口气他封在了这人的心脉中,也许有一天,他的医术越过了天人之际,贯通了生死大限,还可以再施一针,重提那口气,然后再听天,由命。
要做到这一切有多难?像飞升那样虚无缥缈,像长生那样难。
最后他握着无由的衣角伏下去,趴在无由胸前哭。
母亲死了,父亲死了,同门师兄弟全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连无由也死了,他还活着。
这一辈子,他对祝无由一点都不好。
哭完了,他再次拖着死了的祝无由,一步一步沿着宝库里的连通的秘道,走出了他们一起长大、从未远离过的天星谷。
正道不认的门派,也许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挖穿了地下,秘道有很多。
他必须走,必须再也不能回来。
因为做到这些,要精心设计,还要里应外合。攻守之势,不在于他。
这时候的天星谷太危险,下手的人自己不会在,尸傀把所有人都嚼碎了,死无对证。他必须在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地消失。他从此以后也不能叫祝无恙了,他弟弟也不能再叫做祝无由。下手的那些人听到这样的名字,一定会斩草除根。
山外所有沾亲带故的、曾经和他父母辈相识相交的,他全都不能去见,不能去求助。如果有从天星谷逃出去的祝家弟子,他也全都不能去相认。因为凶手可以是这里面的任何人。
其实他还知道,谷里如果真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些事,那个人可能是谁。
也许是一直对祝家有恨。
也许,只是利益动人心。
因为天道并非无缺,因为人心从来有瑕。所有人。
只是这一切他都要咽下去,吞进去,直到不需要再忍,不需要再咽的那一天。
走出秘道的那一刻南疆郁热的风吹过他的脸,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尘世间,连血海深仇都要像一缕轻飘飘的血腥,弥散在风中。
不能姓祝,就姓风。
阿槐的刀现在很好,刀下生风。道宗三个渡劫真人,再加上剑宗,加上武宗,加上外面的乌合之众,都没有奈他何。
当年天星谷秘库里的宝物,是千年前人间盛仙道兴灵气充盈时的宝物,没有人能用好,这才尘封多年。那些东西他用了一半,再后来的十年又慢慢把另外一半也炼进了阿槐的体内。他有这个本事用其它人都用不了的材料去炼一具仙身,阿槐也就有这个本事去以一敌众。
风姜抱臂,遥遥地看着天上。
元泰已经想退了,肩上带伤,其它人也已经撤后,因为风槐不会因为他们分心,他们却反而会碍住元泰的手脚。
而阿槐的刀,好像呼啸大风平地而起,渐入佳境。
风姜唇角翘起一丝笑。像是终于从里面看到了想要的东西。
其它人也看着,越看,越觉得心惊。
丹宗主面色凝重,来到无患面前。
“尸傀无灵智,不能随机应变,时间久了,必会露出破绽,我以为是如此,你也这样说。”丹宗主道,“但这只尸傀看着,可不是这样。”
说完了,却看见无患面色青白,死死看着天上那道持刀身影,有心魔缠身之兆。
“无患?”
无患听见了别人在喊他。可是落在他耳中,仿佛是小时候的祝无恙拖长了尾音在喊他“无患大哥”,又像是小时候的祝无由规规矩矩喊他“无患师兄”。
祝家的两个双生子,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却可以一眼就分出来。
明明就是两个不世出的天才,偏偏一个太争强好胜,一个又处处讨好,最后变成了不尴不尬,有时候还要他来传话,瞧着有意思。
这样也好,两个弟弟最后都更亲近他。两个人各有喜欢做的事,只会潜心钻研,刺眼也好,耀目也罢,最后终归还是他来经营这座天星谷。
多年亲情,直到如今也不能作伪,他还能想起无恙小时候喜欢摆几瓶毒药让人猜,猜错的要吃一粒花种,好几天都会向外吐花。
可是上清丹宗光明坦途,又向他示好,胜过这并非正道、偏安一隅的祝家。
为什么不死干净!
“无患!”
无患咬牙切齿般的僵硬声音,从齿列中发出。
“他一定用了八部转轮。”
“还真让你……活死人……肉白骨。”
就在这一刻,一道天地空阔,广漠扬沙般的刀势凌空而出,神完气足,挥向元泰。
而飘然幽寂,杀机暗藏的刺客一刀,从无患背后捅出,贯穿了他的胸膛。
风姜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上清的人仙还不来?”他闲闲道,“再不来,宗主都被杀了。”
蔺祝:“人仙来了,我们怎么办?”
风姜认真想了想。
然后认真道:“不知道啊。”
第131章
无患的身体向前倒去的时候,元泰也正被风槐削去一臂。
蔺祝就看着元泰又看一眼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