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云相濯手中的剑从没有放下过。
相濯剑断在第二十九卷 ,第十七剑。它化作千百块苍白的碎片。
云相濯身上经脉寸断。
直到剑折,而他倒下去,他都没有松开手中剑。
云相奚看着他直到现在才挣扎倒下的身影。
“做得不错。”云相奚说。他的血脉应该如此。
然后,他挥出了第十八剑。
——洞穿了灵叶的胸膛。
灵叶蓦地咳出最后一口血,血色翳过她的全部视野。其实她想过自爆,可是云相奚封了她的功体。
……终究还是让小濯看见了这一幕,他的父亲杀了他的母亲。而接下来,也许还会杀更多人。
她艰难地转过视线,模糊的视野里有什么小小的东西在朝她挪动。是小濯吗?可是小濯现在站不起来,也动不了了。他只能用唯一还能动的那一部分关节,朝她一点点、一点点爬过来。
“小濯。”她说,“都忘了吧。”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她说。
小濯。她说。
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万籁俱寂。
“孽障!”一声炸雷般的苍老怒吼穿过剑意屏障,老庄主的剑终于破开它,直面着云相奚,他身后是他的道侣、他的夫人,云相奚的生身母亲,也是云相濯的血亲祖母。她支起另一道屏障,把山庄其它所有人都护在身后,并让他们逃出去,离开这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云相奚已经入魔了!她说。
可是为什么他好像真的证得了剑之至道?为什么他身上有了如此至高至寒的道韵?
如果这就是剑道的巅峰,如果这就是可以自成一体的无情大道,那他们所有人的修行又算什么?昭昭天道今日又何在?
——可是天上地下剑意盘旋之中,又有谁能逃过?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地面似乎都变成了空无一物,深寒彻骨的冰面,那样的寒冷,那样的白,白到了尽头,竟然呈现出幽微的淡蓝。
这是什么?云相奚的道域吗?
轻轻的落雪声里,云相奚向前踏出一步。
“第三十一卷 。”云相濯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重新抓住了灵叶的手,那已经冰凉的手。他也听见沉闷的剑声,他在想自己为什么对剑道有如此熟稔的了解,为什么听见剑响,脑海中就能浮现出那一剑的剑式,为什么听见剑锋没入血肉的声音,就能想象到那个人死去的姿态。
直到第四十三卷 。
云相奚自创的剑法,从第一卷 始,到第四十三卷终。
雪还在下,将所有人的身体都变成一些薄薄的,在雪面上鼓起的坟茔。也许再下一会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云相濯的手摸索着,抓住了怀袖剑冰凉的剑柄。剑尖拄着地面,他终于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再度站了起来,他的手一直在颤抖,他的全身也在细微地颤抖。
“你怕了?”云相奚道。
“我没怕。”云相濯抬眼,他的目光,平静地看向云相奚的双眼。
“云相奚,是你怕了。”
第111章
雪面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云相濯的衣袍也被大片鲜血沾染。
在今天之前,云相奚不会让他身上出现这样的痕迹。但在今天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为什么?不为什么。
冰雪气息掺杂着血腥灌入肺腑。所有人都已经死去,天上地下只有他和云相奚。
云相奚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我怕了?”
“你怕了。”云相濯说,“我心中有你,有母亲,我不觉得这是错的。”
“无情道,如果修不了我可以不去修,如果证不了我可以不去证。云相奚,你斩的是自己的情丝,证的是自己的无情道。”
为什么偏偏在今天杀了所有人?为什么出剑之前,他好像真的尝试去做了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完美无缺的大师兄、少庄主?
因为他动摇了,他怕了!他发现自己也许真的有过一刻想走入其中!
他的剑道有了尘埃,这些尘埃也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妨碍他的修行,他就把这些尘埃全都拂去,从此他就再也不会动摇了。这样的尘埃也再不会在云相濯的剑道上出现,他会满意这样的结果。
云相奚看着他,眼中有淡淡的笑意:“那我是否该把你也一起杀了?”
云相濯:“你不会。”
他垂下眼,看见大片的白。其实他好像累了,好像已经支撑不住,也站不住了,昏沉的黑暗就在他身边环伺,只要闭上眼睛,他就会向前倒下,再也不会醒来。
但是那些念头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相濯,你有慧根,这很好。他仿佛又听见云相奚说。
“我为何不会?”云相奚问他,就像坦诚询问一位同道的友人。
其实云相奚对待他,一直是这样。他不会像灵叶和铸剑师一样,把他当做一个孩子,云相奚把他当做一个和自己一样理应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学会的,一个可以平视的人。
“因为……”云相濯费力地再度抬起眼,云相奚的身影在他眼中模糊成一道模糊的白光。
因为我是你的身外身,心外心,是你的第二把本命剑,我的雕刻已经完成。
……也不是。
“因为我是你剑道的一部分。”云相濯说,“你斩得了别人,却不会杀死你自己。”
云相奚看着他。那淡淡的、浮于表面的笑意已经散去。
“世上没有你的对手,没有能和你论道的人,也已经没有你想修的剑道。你在人间的路已经走到头了。”云相濯的声音缓缓、缓缓在这一片冰寒滞涩的天地回荡,天上,一轮幽白的满月俯照着三千世界。
“你不在意别人,你只是想看另一个自己会是什么样。你想看自己修成的剑道究竟是什么,哪里对了,哪里错了,是不是还可以再进一步。你只是想照镜子,仅此而已。”
“云相奚,我不会像你一样。你已入下乘。”
“不会么?”云相奚看着他,高高在上的目光向下落在他身上,“相濯,你只能修无情道了。”
不是一句命令,而是一句陈述。
你的剑已经折了。
你六亲俱断,师友俱亡,你心中曾经最重要的那个人和你结下血海深仇。
从今以后你再也修不了其它任何道,你只能修无情道了。和他一样的无情道。你说他已落下乘,但是从此以后你只能和他一起,一模一样,俱落下乘。
你的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你的剑用得很好,他们都说你有举世无双的禀赋,这是因为你的父亲给了你和他一模一样的生杀剑骨。这具身体将会伴随你一生,从今往后你每次拿起剑,都会看到他的眼睛。
云相濯说:“我不会。”
云相奚轻笑,未置可否。
“我要飞升了。”他说。
云相濯静静地看着他。
“人间的路,我是已经走到头了。天道缺,道统断,要继续走,只有去上界。”
说这话的时候,他身上冰寒气息浑然无缺,如入无上道。拂去尘埃,他的修为早已尽复,又回到那样所有人都看不清的境界。
飞升上界,对很多人来说,是千年苦修,生死机缘,是遥不可及的梦幻,一生修行的尽头。可是对有些人,是不是就只是他的登天路上,一道抬腿即可迈过的台阶?
“其实六年前,是我打算离开的时候。”云相奚看着他,“但你出生了。我想,不妨再留二十年,待你长成,一同飞升。”
“是我错了。”一声几近于无的叹息。
叹息落下,云相奚看向夜幕天空。
万古旷寒的气息,陡然从他身上冲霄而起。
那一刹那仿佛一柄通天彻地的利剑竖拔而出,指向运行万物的苍苍天道。磅礴剑意上告于天,下告于地,近乎狂妄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天地为之震动,一声闷雷轰然而响,天地间仿佛有万古威严的巨兽勃然震怒,浓云刹那汇聚成铺满整个天空的漆黑漩涡,狂风大作,撕裂天空的电光如人身脉络,霎时炸起!
云相濯仰头看着天空。
云相奚曾告诉他,界域衰微,天道有瑕,破界雷劫消失已久,渡劫飞升也成旧谈。登仙路断,此间修士想要登临上界,只有在每过大约十年,天门大开之时,方能走入其中,通过考验而飞升。
考验是何?走进去的人才知道。云相奚告诉说,如此飞升,未必是正法。
而今日,云相奚果如其言。他以一己之力,让天道睁开了也许沉睡已久的眼睛,召来了消泯已久的、最正统、最强横的破界雷劫。
天上,雷霆之怒已经成型,一片浓郁不祥的黑紫电光如龙蛇飞动。此界天道今日终于积聚出它应有的威严法度,劈向妄想破界而出的人。
——那是古时典籍之中,最恐怖、最暴戾,每一道都要人神魂俱灭的九重天雷。飞升雷劫中十死无生的那一道。能得此雷,非要是罪孽滔天牵连无尽因果的祸世大魔,或是修为盖世横压众生,自成一派的不世天才。
此二种人,皆属妖孽,天道诛之,不留余地。
浩荡烈风已经刮起,云相奚的白衣在风中猎猎飘荡,他手握相奚剑,踏出一步。
一声霹雳,四野皆寂,毁天灭地的第一道雷霆轰然落下。
云相奚抬剑。
浩荡的雷光与剑光湮没了一切。
风吹过云相濯的面颊,天地威压毫无保留灌注在整个幻云崖上,海沸山崩,任何活物在此都必要魂飞魄散,他所在的地方却是风平浪静,无一事发生。
云相濯知道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云相奚还不想要他死。云相奚不在意任何事,除了他自己。
他看着那一道比一道更猛烈,一道比一道更残酷的劫雷,在心中默数它的次数。那照彻了山川万物的雷光一次又一次在他空无一物的眼瞳中亮起又熄灭。
云相奚,拿着你的剑,活下去。
天雷数到第八十一道,一切都结束了。天地初开般的寂静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云相奚提剑朝云相濯走来,通往上界的天门在他背后的高天之上轰然打开,每一步都像鼓点在云相濯心中轰然响起。
远处传来一道尖锐的清啸。云相奚身畔多了什么。
一团璀璨至极的虚影,里面有万千剑形演化。云相濯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幻剑山庄几百年剑道积蕴生成的剑脉,无量空境。
无量空境积蕴着至精至纯的剑道真意,乃是天生天化的剑道精魂。幻剑山庄未闭门的时候,天下剑修都想前来一悟。
“我走后,它来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