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说不出。
云相奚还看着他,他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才是父亲想要的,可是如果他非要他说出一个答案,云相濯不知道那答案会是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心脉中泛起一种沉闷的钝痛。
最终是云相濯先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他看见书房外,如血的残阳降临在整个雪白的庭院。
“相濯。”他听见父亲的声音,“你有慧根。这很好。”
那不好的是什么?云相濯想问,可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声。老庄主遣弟子前来询问,问中秋夜宴,相濯是否前去,若去,老庄主会来接他。
“你要去么?”云相奚问他。
这样的问题,问在这样的时候。云相濯茫然地抬起头。
“我昨天答应了母亲。”他说。
“好。”云相奚说。
“他会去。”云相奚对那弟子道,“告诉老庄主,不必来接。”
第109章
这一天,云相奚带云相濯走向幻剑山庄主殿。
其实山庄往年并不过凡人的节日,只是六年间闭门不涉江湖,难免少去许多活动,渐渐有了节庆。
今夜月满,各脉弟子陪伴在师长身边,观花论剑,对月小酌。并不喧闹,一派安谧。
主脉的两名弟子在殿前广场舞剑,白衣身影翩然起落,剑法中透出万千幻相,已是出神入化。众人皆注目观看。
云相奚就是这时候出现在众人眼前的。
看见那徐徐而来的身影究竟是谁后,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静了一瞬。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云相奚了,少庄主很少参与到这样的宗门事务中。但这不妨碍他是年轻弟子心中万般钦佩向往之人。
横压当世的天下第一剑,门派外的人尚且为之倾倒,本宗弟子只会更加心潮澎湃。
只是众所周知,云相奚性情疏冷淡泊,拒人千里——这也是无情道一贯的表现了,并不能成为缺点。
故而,他出现,众人心中惊讶激动,却无人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变得更为安静守礼。
看见来者,灵叶的动作顿了顿。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云相奚了,可是他好像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并且,再过十年、一百年,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白首如新,大抵如此。
轻轻移开目光,她看向云相濯,微微笑起来。
云相濯朝云相奚看了一眼。
其实云相濯的本意是让父亲放开自己,让他去母亲旁边,但他没想到的是,云相奚牵着他径直往灵叶的方向走去。
灵叶为自己选好的位置是在一棵桂树下。她一人在这里时,自斟自饮,时有弟子来打招呼,闲适自在。若是她和小濯两个人在一起,说些话,也算其乐融融。
但现在云相奚也来了,灵叶只会想,他是不是修炼出了什么差错?
“母亲。”云相濯道。
“小濯,过来。”灵叶把桌上的一碟荷花酥推给他,“吃这个。”
云相濯慢慢吃着。
其实云相濯不太喜欢甜味,云相奚能看出来。但云相濯没有拒绝。
云相奚并没有和他们坐在一起。他只是站在树下不远不近处,远看去,倒像是在一旁静静护着两人。
竟是一副格外静好的场景。
有弟子频频看向这边,忍不住轻声交流,少庄主与夫人似乎确是神仙眷侣。
又想起当年两人结为百年之好,因夫人来自西海,便为她在山庄中筑起灵池,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没多久,老庄主夫妇一同来到。弟子簇拥上去见礼。
灵叶带云相濯走到老庄主面前,云相奚落下他们半步,一同前去。
老庄主将云相濯带在身前,又问了云相奚的修行,云相奚平静对答。
一切依礼而行,无可指摘。有人向云相奚见礼,喊“大师兄”或“少庄主”,亦有弟子见到云相濯,笑眯眯唤“小师弟”。中秋之夜,宗门齐聚,阖家团圆。
离渊站在桂树下静静看着这一幕。如此融洽,像世间任何一个相互友爱的宗门,任何一个平常的、相互敬爱的人家,一切都像春风秋月那样平静,那样自然。
他看着这一切,像看着一场幻梦。云相濯在想什么?父母俱在,亲友同乐,他会喜欢这样的场景吗?
那云相奚又在想什么?
隔着人海,离渊看见云相奚的背影,今夜的云相奚让他觉得格外陌生。冰冷、拒人千里的一个人,忽然好像收敛了身上全部的锋芒,不言不语,沉静地融入这一切中。
好像他真要涉入这世间真正的生活。
他看见有年轻弟子手里拿着一盏凡间样式的灯笼:“小师弟!要不要放天灯?”
云相濯看了云相奚一眼,云相奚对他轻点头。
云相濯接过来,灵叶和他一起捧起那盏天灯,点着了灯芯。温暖的熠熠光芒透出来,照亮了她的脸庞,也照亮了云相濯的眼睛。
“小濯,”灵叶笑着,“开心吗?”
云相濯没说话,他看着天灯在那温暖的光芒里缓缓鼓起来,它要向上去,离开他的手中。于是他放手,天灯悠悠升起来,朝天空飞去。他仰头看着它,灵叶牵起他的手。
云相奚静静看着他们在人群中的背影。
过一会儿,弟子拥着云相濯往中央去。灵叶站在原地望着云相濯的身影,过一会儿,她才转身。一转身,恰对上云相奚的目光。
原来云相奚在看她。
一霎那灯火阑珊,人声都在很远的地方,灵叶看着云相奚,向他走去。
其实她常常这样向云相奚走去,走到他面前,或跟上他的脚步。最后她累了,停下了,云相奚依然往前走,他不会等任何人。
这么多年,你爱着的究竟是什么?水中的月亮,遥不可及的幻影,还是说,只是你自己心中的妄念?
“我要走了。”她对云相奚说。
“我知道。”云相奚道。
灵叶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又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今天的云相奚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从前的云相奚不会来到中秋夜宴,也不会在夜色阑珊中等她回头。
“你怎么了?”忽然,她道。
云相奚看着他,目光平静如秋水。
灵叶忽然感到周身气息的波动,她困惑地看着他,朝他走了一步:“……你在做什么?”
幻剑山庄的老庄主在弟子簇拥之中忽地抬起头:“相奚?”
月下,云相濯蓦然回身,他朝云相奚的方向跑去。
“……相奚?”灵叶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她伸出手,似乎想握他的手腕,探他的脉门,却被剑鞘挡住。
“稍待。”云相奚淡淡道。
老庄主早已飞身落下,面有焦急,却只是在不远处站定。云相奚的事情,他人向来无法置喙。
近乎僵持的一幕,任何人都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息,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云相濯跑到云相奚面前,快到的时候他踉跄了一步,云相奚俯身,扶稳了他的肩膀,又伸手理了理他微乱的额发,压平衣襟的领口。
云相濯睁大了眼睛,抬头望着他。
“无事。”云相奚道。
无事?
大殿之上,那种气息终于到了真实可感的地步,阴云笼罩四野,一层一层压下来,一层一层往下落,如天地之陷,如玉山之崩。
这样的变动,连天地气息都为之翻涌,明月不知何时被阴云所遮,空旷的悲风吹过幻云崖。
——云相奚身上的修为、境界,正在一层、又一层地跌落。
先前众人没有明确感知,只是似是而非的直觉,那是因为——他先前的境界远远高过所有人,以至于连跌落都无法被人看到,直到就这样一层层向下,到他们所能感知的境界——从人仙境界朝渡劫落去。
他的面容如此平静,他的身形依旧如积石列松般挺拔。
他没有走火入魔。他亦没有受雷击天殛。那就只有一种解释——是他自己,散去自己全身的修为。
渡劫巅峰,渡劫后期,渡劫中期,渡劫初期。
合体期。继续往下跌落。现在连在场所有弟子都清晰感受到那种变动。
相奚剑发出清冽悠长的剑鸣,它周身那种寒凉的气息也在渐渐散去。相濯剑有感,同样在隐隐颤动。
云相濯担忧地望向云相奚,但他相信父亲这样做必有他的缘由。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云相奚的修为境界最终停在金丹期。
他生而金丹,现在又回到金丹,他的修为尽散——散去的究竟是什么?是无情道的全部修为。
所有因无情道得来的修为他尽数自散了。所以,他的无情道也不复存在。
灵叶怔怔望着云相奚。万般心绪,涌上心头。
修为散了,他好像已经不是天下第一。
无情道也散了,那现在他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活着的人了吗?他可以是她的夫君,孩子的父亲了吗?
没有谁会在一生修行后,还能断然散去全部的修为。他今晚来到这里,参与所有人的生活,又在灯火阑珊的地方静静看着她和相濯,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是在想什么?是什么让一个隔岸观火的人忽然步入尘世的火网中?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偏偏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灵叶眼中有泪,她好像预感到什么,朝云相奚伸出手,像是想描摹他的眉眼,拨开这人身上的重重迷雾。
云相奚接住了她的手。
他看着指尖相触的部分,缓缓收拢手指,将她的指节缓慢地扣入其中。
灵叶的手腕上戴着一双玉镯,行走的时候会发出轻灵的碰声。云相奚想起第一次见她,被渡劫期的妖兽逼到绝地依然不退,与它死死瞪视,浑身水木灵力燃烧,准备殊死一斗。
连灵叶是个倔强的人,这样的性情若是修习剑道,也会有不错的成果。
他想起那几年,灵叶总是锲而不舍地出现在他身边。她很爱笑,穿鲜艳的衣服,总是像一片流云般在他身边飘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