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材就是当年锻相奚剑余下的极寒冰脉,辅材他也要一样的。连长度、连重量都要用着最合适的。
这时候云相奚已经看着云相濯用了几式,剑形还要再调整一下,锻剑的时候一并改了。
他将剑挂在云相濯腰际。
孩子还小,只有一点点高,他做这些事都要单膝跪着,才能差不多与云相濯平视。
云相奚不觉得有什么,他动作从容。
“重么?”
“不重。”云相濯说。
铸剑师静静看着这一幕,他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大约在想,这样的云相奚若是让外人看到,大约会让所有人以为自己是在发梦吧。
所有该试的地方都试过了,云相奚已经知道这把剑该怎么锻。他将剑胚收起来,又牵着云相濯到离树干很近的地方,比了一下他的身高。
在比云相濯现在高了四指的地方,云相奚用剑气刻了一道痕。
“你在做什么?”铸剑师问。
“下一年他四岁,长高到这里。”云相奚说,“用的剑也要长一些。”
说着,他在高一些的地方,又刻下一道痕。那么,这就是五岁的时候了。
云相奚是一个苛求完美的人。
所以云相濯每一岁,都会有一柄完美的剑。
铸剑师脸上有微微的愣怔,他看着云相奚在树干上依次刻下十二道划痕,这就是云相濯未来的十二年。十二年后,小濯十五岁。
十五岁,可以拿起真正的剑了,剑道也已经初具雏形。
铸剑师看着云相濯,想他十五岁的时候会长成什么样子,又看向那最后的刻痕。
“你不要告诉我,”铸剑师说,“你是想给小濯锻十二柄剑,直到他十五岁。”
云相奚颔首:“到十五岁,他就该锻本命剑了。”
“……”
铸剑师没说话,但云相濯听懂了他们的对话。他的父亲要给他锻十二柄剑,每一柄都用和相奚剑一样的材料。
他想了想,抬起手,牵住了云相奚的衣角。
云相奚低头看他。
他看见相濯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
“谢谢。”云相濯想了想,说,“父亲。”
似乎没教过他这些人间的礼节。也许是在山庄其它地方听到了。听到什么,就会学到什么。
云相奚没说话,伸手拂掉了云相濯发间的雪片,天上下起了零星的新雪。
“那本命剑总该我来锻吧。”铸剑师说。
越看越觉得可爱,他抄起云相濯:“小濯,长大多来找我玩,我给你锻最好的本命剑。听说这两年有陨晶要降世,各门各派都准备着谋夺宝物,小濯,我想办法弄来给你做本命剑的主材,怎么样?”
云相濯看着他,缓缓想了想,说:“那你想要什么?”
铸剑师不是他的父亲,铸剑师要给他东西,他不能平白收下。
这话逗得铸剑师大笑,他指指自己的脸颊:“亲一下。”
云相濯看着他,精致的眉眼微微蹙起,最后他伸手把铸剑师的脸推开了。
“放我下来。”他说。
“不放。”铸剑师说。
寥落的庭院里似乎终于有了生气。云相濯想下去,铸剑师不放,而云相奚静静站在树下,他身畔是树干上十二道剑痕。
离渊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们。也许,云相奚是一个好父亲。至少,在现在。
离渊忽然觉得有迷惘从心中升起,不知何来何去。若是能一直如此,似乎也算山中无日月,平静安宁。
铸剑师终于把云相濯放下来了,因为他和云相奚要去冶剑室,开炉,将剑锻出。
离开前云相奚在云相濯案上放了几本典籍。“把这个看完。”云相奚说。
而后,庭院里又只有云相濯一个。
不,不是一个。离渊坚定地相信,现在是两个人。
云相濯安静看书,他就依然坐在旁边。
雪渐渐下大了。抬起头,天地间一片碎玉飞琼。
他看见这个很小的孩子从书中抬起头。漫天的飞雪倒映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
在人间,四时轮转,雨雪纷飞。
下雪对云相濯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会觉得风雪冷么,他又会不会觉得风雪很美?
“冷么?”离渊问他。不管云相濯能不能听到,他就是要问。
云相濯却仿佛听到了他的话一样,他看见云相濯朝他的方向抬起头,那孩子伸手,像是要碰他的面孔。
离渊看着他:“叶灼?”
云相濯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的方向。
他的手指在离渊面前极近处停下,原来他是去触碰一片飞到他们之间的雪花。
那片雪落在他的指尖上,融化成晶莹的水滴。
离渊就笑,也伸出手指,搭住他的指尖。他好像也感受到了那一点沁凉的水滴。
还有手指的温度。
小孩子,这么软绵绵的。
离渊没和比自己小的东西接触过,在龙族他就是最小的。
倒也见过幼崽,小蛟,渊海地宫里还有几只刚孵出来的小乌龟,但他才不屑和比自己小的东西玩,他的金龙长兄已经被他打得躲在云霄天阙不出来了。
但如果是这一个——如果是云相濯,是这么小时候的叶灼。离渊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陪他玩。不学剑谱,也不读典籍,他带他去三千世界,朝游碧海暮苍梧。
离渊伸手,他也想拂去云相濯发间的薄雪,想拢一拢毛绒绒的衣领。他俯下身,假装自己可以抱得住他,他觉得自己感受得到那种浅浅的温度。
如果这里不是心魔幻境就好了。离渊想。
他低下头想更加贴近,碰到的却是一片雾气。
抬起头,他看见书案、剑谱还有树上的十二道刻痕都化为虚无。指尖一点凉意唤回他的意识。他看见云相奚将锻好的剑放在云相濯手中,而云相濯握住了剑柄。
那柄剑上刻着两个字,相濯。
而幻境就在这一刻变了,离渊好像也不再是在旁观看,风雪呼啸着刮过他身侧,手中好像也感受到剑身的凉意,他好像能体会到一点点云相濯的心境和感受。
云相奚俯下来,他身上霜寒雪冷的气息刹那近了,他从后面握住云相濯的手,他就这样带他挥出一剑,又一剑。
点、刺、劈、砍、撩,穿、截、斩、挽、挑。
学了一百零八式,连成三千六百招。
云相濯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离渊想。
云相濯的世界里只有云相奚,而云相奚给他的世界里,只有剑。
第106章
云相濯的时间过得很快。
日升月沉,月沉日升,四时寒暑的风吹过幻云崖,吹不进他心中。抬起头,他就看见云相奚沉静的双眼,每一天和每一天都没有区别,都是前一天的重复。
云相濯的时间过得也很慢。
剑招与风声一同响在他耳畔,在剑法里,他看见世间万象如飞虹一般流淌而去。他学最纯粹的剑,他和大道离得那么近,伸手就可以碰到,闭上眼觉得世上已千年,睁开眼原来山中只一日。
云相濯习惯这样的生活。山下的人声离得很远,只有云相奚的声音,像是来自世外。
云相奚会和他说起道,道法自然。也会说起佛,缘起性空。人世间的道他都了解。
云相濯问:“父亲,你修什么道?”
云相奚说:“无情道。”
云相濯说:“那我修什么道?”
“你还没有道。”云相奚说,“再过两年。”
于是云相濯不再问了。他学得还不够多,一个人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是无法有“道”的,道要在他看清一切后才能水落石出。
云相奚也和他说仙门百家。他并不是要教他与他们打交道,他教的是怎样和他们在剑上打交道。
他从不教云相濯怎样击破他们的破绽和弱点。他只在意他们的最高明处,用剑的人,要比他们的最高明处更高。
武宗刚猛精进,以力破。道宗道法精深,以道破。主宗运筹天下,顺时而动,那就用天下大势来破。
云相奚从未教过,若是败了又如何。
因为云相奚自己从未败过。云相濯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云相濯的血肉之下是他的骨。他能做到的事云相濯也一样能做到。而云相濯以外的所有人都做不到。
有时候云相濯觉得,云相奚像是不在这个世上,云相奚站在很高的地方,向下看着世间的事,像在幻云崖的最高处俯看那些变小了的山川与河流。
那父亲又是如何看着他呢?云相濯不知道。有时候他会看向云相奚的的眼睛,在那里也许他能看见自己的倒影,但那并不像照镜子那样清晰。
他只是不必像其它所有人一样仰视自己的父亲,云相奚会俯下来与他对视,他也不必跌跌撞撞去追随父亲的脚步,云相奚会在前面等着他。
他只需要伸出手,去抓住父亲的衣角,或是牵住父亲的手,云相奚会带他往前走,用最适合他的步伐。但他不知道云相奚要带他走向哪里。
他只是和云相奚一起。
似乎不需要太多的交流。那些东西云相奚讲给他,他就知道云相奚想要说的是什么,他有困惑,不需要说得很清楚,云相奚就知道他到底困惑在何处。仿佛他们的心神也可以共通。
其实云相濯隐约知道自己以后会修什么道,知道自己最后会修成什么样的剑。他还知道,云相奚想要的是什么。
他会修和云相奚一样的无情道,他会修成和云相奚一样的无情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