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问,如何解。我说:诸君心中自有定论。”
“从那以后,我不再说了。他们都去了西南,要替天扶道,为人间仙道应劫。”
吟夜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讲一个与众人无关的故事。可是听到的人鸦雀无声,二十几年,对于修仙人,只是几个朝暮。以为遗忘的那些事都像潮水般涌来,潮水里映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倒影,还有一天静穆的星月。
“幻剑山庄一向势强,又有云相奚。其实他们不能将幻剑山庄怎么样,去了一趟铩羽而归,何况上清山不议此事。”
“也有几个门派曾经找上道宗,要上清带头,联合仙门百家,剿灭幻剑山庄。上清山说,幻剑山庄并未做伤天害理之事,凭几句卦辞去剿它,于理不合。此言传出,又为上清山添了悲天悯人的美名。”
吟夜说着咳了几句,唇边透了血,身躯更加摇摇欲坠。
“那一年,幻剑山庄闭了山门,不再问江湖事。我想,那正好是你出生的那一年吧。”吟夜说。
叶灼并未言语。
吟夜突兀地笑了:“其实,那卦是玉楼要我去问的。”
“其实也不必真问卦,上清山只要我对所有人说:祸起乃是幻剑山庄。可是我做戏做了全套,他们要我问,我就问了。我说出的比他们想要的更多,有这卦辞,幻剑山庄非死不可,非死不能平众怨。我的六根也丢了,天下人都知道我问出的是真天意。”
“叶宫主,你可知道,他们那时候是想做什么?你可知我那时候想做什么?”
“他们不想要党同伐异,颠覆正道大派的恶名,他们还知道有云相奚在,他们没有十成把握,即使最终能剿了幻剑山庄,也会伤筋动骨。他们想做的不是这个。”
“你知道太清么?……啊,险些忘了,你在虚境刚杀了他。”吟夜抿唇笑了笑,不好意思一般,“太清说,他见过云相奚。他说,云相奚心中只有剑道,云相奚未必会在意幻剑山庄。”
“还有其它人也见过云相奚,他们有不少人都和云相奚交过手。他们都说,云相奚的无情道已经修到顶峰,云相奚的剑道也已经到了人间的至高之境,所以云相奚心中只有更高的剑道,只有飞升。”
“云相奚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你知道么?”吟夜说。
——云相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灼觉得自己应是想了想。
但他并没什么想说。
吟夜的嗓音又响起来:“所以那时候的他们,其实是想和云相奚做个交易。”
“他们想要云相奚主动让出幻云崖上的剑脉、灵脉。然后,幻剑山庄迁出幻云崖。他们开出的价码是来自上界的九本剑道真解,还有云霄登仙大典上,护佑云相奚必然飞升的一样信物。”
话音落下,吟夜许久没有说话。
他含着笑,看过每个人。每个人都是朦朦胧胧的轮廓,但是人心向来易测。
有人在想,若自己是能做下决定的一派之主,这样的价码,能不能让自己动心?
有人在想,原来飞升也可以一言为定。还有人在想,难怪上清山的真人,每十年都有飞升。
沈心阁看了一眼沈静真的侧脸,他看见师父的手指握紧了道剑,缓缓闭上了眼。
于是沈心阁想起来,师父的师父,还有师父的师叔,他们鸿蒙派的人仙,接二连三,都是在飞升的时候陨落了。
就是为这个,师父才遮了自己的人仙境界,不去飞升的么?
“都说我的卦辞搅动了江湖大势,掀起连年风波,其实,那也只是他们向云相奚施压的砝码。卦辞出,风云动,幻剑山庄闭了山门,风雨飘摇,那就是他们找上云相奚,对他开价的时候。那时候是玉阁、玉楼、玉阙,三位主宗真人一起,与云相奚谈判。”
离渊站在叶灼身旁,他看着叶灼平静的侧脸,像一方风雨不侵的水月造像。他等着吟夜的下一句话。
红尘剑仙也等着吟夜的下一句话。
他也想知道,云相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吟夜说:“云相奚没有应。”
是没应。
不然,也许现在还有幻剑山庄。
叶灼说:“所以?”
说了这么多,都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以为一个人临终之前要说的话语,至少该有些分量。
“所以我想,有些事,也许你想知道。而有些事,我也想知道。叶二宫主,我知道那天云相奚对三位真人说了什么。他只说了一句话。”
来自上界的九种剑道,还有必然飞升的承诺。
那一天,当上清山至高无上的三位护道真人将所有人都难免心动,而对一个毕生只求无上剑道的剑修又更具吸引的价码摆在台面上。
云相奚只是看过它们,然后说了四个字。
“他说,不过如此。”
“然后,他转身离去。那一天起,幻剑山庄不再见外客。”
“叶宫主,这件事,你是否知道?”
叶灼说:“不知道。”
“那你是否知道,这句‘不过如此’,说的是什么?”
是上清山不过如此,还是这价码不过如此?
“知道。”叶灼说。
也许,他很了解云相奚。他并不知道云相奚说过这句话,但当吟夜问出来,叶灼发现自己很清楚云相奚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是说,人间和仙界,都不过如此。”
上界的剑法,可以经上清山的手摆在他面前,飞升的资格,可以当做筹码交换其它事物,当这样的事情展现在云相奚眼前,他会发现,所谓飞升,所谓上界,所谓仙门百家,三千大道,不过如此。
当一个人已经将人间的道走到尽头,又将对飞升、对上界、对大道的最后一丝敬畏都散去了。
他不会去什么“云霄登仙大典”,也不需要所谓信物,他甚至不再走那仙界向人间落下的登仙路。
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拦他。
“所以,他飞升了。”叶灼说。
“所以,六年后,他血洗了幻剑山庄,飞升了。”吟夜说。
天地静默。
叶灼眼中,一丝讥诮般的轻笑。
“不过如此。”叶灼说。
第100章
“我以为那个人会是云相奚。”吟夜忽然说。
“?”
“那三卦。”吟夜微微笑着,说,“上清山要我出来说话,置幻剑山庄于险地。我想,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逼云相奚出手?”
“——逼反了云相奚,他就会杀上上清山,将那些魑魅魍魉全都大白于天下。所以,我对天下人开口,说了那三卦。”
“可是到最后,上清山还在,幻剑山庄没了,而云相奚飞升了——所有人都没了,只留下你。我才明白,是我自以为是,棋差一着。”
“叶宫主,对你,我心中有愧。”
“不必。”叶灼说。
吟夜望着他。他的笑意和那些轻浮的神色都没了,直勾勾地望着叶灼。
他觉得叶灼应该恨他。
他装神弄鬼,而叶灼锋芒毕露。叶灼应该像在拥翠山谷第一次见面那样,用剑锋刺进他心脏,那种感受很好,自从失去六根后,他连疼痛的感觉都忘记了。
吟夜不喜欢这个仙道,他想毁了它。
所以他一直等着那个人出现,来入他的棋局。那会是个像雪、像琉璃、像秋风白露一样的,世界上最干净的人。
可是算尽天机,却还是会错了天意。
最后,那个人从幻剑山庄的血海里爬出来,来到所有人面前。前缘似海,那是血海深仇,而他自己,是始作俑者中的一个。
二十年了,只有在听到江湖上叶二宫主的消息时,那种已经忘记的、疼痛的感受,才会像针刺般在心头浮现。
凭什么微生弦就能干干净净地和他好友相称?凭什么连上清山的苏亦缜都能光风霁月地去和他剑上论道?凭什么连那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龙都能理直气壮替他出气?
而他却不能。
——他等了那么多年的人,却注定会永远恨他。吟夜一直是这样想的。
那就恨我吧。前尘往事,恩怨情仇,终有一天都要大白于天下,是非对错,也终有一天都要尘埃落定。
那就来恨我吧。
可是现在他听见叶灼说,不必。
原来连恨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做过的一切,在这个人身上,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你为什么说‘不必’?”吟夜轻轻说。
其实叶灼不太能理解吟夜到底在想什么,亦不太理解吟夜为什么如此执着要问他的态度,他觉得吟夜可能是疯癫了。这很常见,有时候微生弦也会这么疯癫一下,但是微生弦会自己调理好。
“因为确实不必。”叶灼说,“无人亏欠我。”
吟夜:“没有么?可是你想杀我,我感受到了。”
叶灼:“我是会杀你,但不是为这些。”
也许是人之将死,吟夜发现自己好像终于听见了叶灼的音色,如冰雪声,和想象中的一样。
“苍山镇上,有一户人家卖鱼为生,女主人名叫郑观音。受伤死去,化为鬼,又还魂,被微雪宫察觉。此事,是不是你?”
“原来是这个。叶宫主,真是洞察秋毫。”吟夜缓缓笑了,“没错,是我。”
“鬼界将临,上清山缺灵脉缺得发疯,必然要去和鬼帝陛下暗通款曲。我独木难支,打算拉微雪宫入局。”吟夜慢慢说来。
“听闻这一年来微雪宫和上清闹得很僵,我又不知微生宫主究竟能不能察觉到鬼界事。总而言之,上清山召集众派,贵宫未必会来。因此略施手段,引你们发现此事。以微生兄的为人,既然发现了,就一定会来。果然,你们来了。”
微生弦:“你不做,我一样会来。”
“你来不来,是你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本观主是能窥见天意,可从不等天意。人之道在于‘为’,既然能为我为何要按兵不动?”
叶灼:“所以,你杀了她。”
“不是杀,是换。”吟夜说。
离渊听着他们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