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季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您和桑少肯定没吃早饭吧?我去订还是等桑少醒了你们自己订?”
罗棋摆手:“我们自己来吧。”
小季小心地将门关上,没有惊醒睡着的桑越。
罗棋也站起来,胳膊一伸浑身的骨头“噼里啪啦”乱响,昨天傍晚跟桑越说晚上要在画室通宵,桑越当时正开车,只回了一个“好”字。罗棋没在意,心思都在画画上,大概一个小时之后,罗棋听见楼下有人喊“有人吗”。
小季那会儿已经下班了,罗棋放了画笔出去看,熟悉的送货队伍,熟悉的大件家具,比上次还夸张,一张床。罗棋无奈,指挥大家把床搬进画室,拍照给桑越看。
桑越回过来一个电话,背景音嘈杂:“到啦?今晚等我吃晚饭啊,大黄最近是不是被披萨下药了,天天想吃披萨,我真吃腻了,我晚点过去跟你一起吃,你饿不饿啊?”
罗棋的话都没来得及说,甚至不知道先回答桑越哪个问题,只能说:“不饿,等你。”
挂断电话之后罗棋想起来那天跟黄绮思在咖啡馆,黄绮思说大黄信任桑越,好在桑越是个好人值得信任,那天罗棋心里就有一句话,只不过说出来不太合适。
他想说黄绮思说得不太对,前后逻辑反了。
是因为桑越先值得信任,所以才会有人那么信任他。
罗棋蹲在单人床床边,这一瞬间想的也是为什么桑越要买一张单人床,画室面积很大,打通了别墅二层的整个大平层,几张双人床都能放得下。
桑越睡觉的时候真的很乖,没了那种张牙舞爪的气势,不再总是争强好胜,耳朵上乱七八糟的耳钉都没摘,戴的还是罗棋给他买的那一套。小少爷,耳钉一大堆,钱也一大堆,收到罗棋的耳钉之后下面两个耳洞再也没换过别的,这是什么意思,暗示他买的太少了?
或者是在给自己身上戴狗牌。
罗棋磨了磨牙,觉得桑越这样的行为可以算是一种勾引,偏偏他本人睡在面前毫无知觉。以前是当1的吗?看不出来,明明很乖,所有的气势都是虚张声势。
昨晚吃饱了之后窝在床上打开游戏,还一定要戴上耳机不能吵到罗棋创作,发誓自己一定熬过去通宵陪罗棋上班,发誓的时候很是自信:“少爷我在酒吧少通宵了?我告诉你,我比你年轻,有的是通宵的精力。”
很难不让罗棋回忆起刚住进家里的桑越在沙发上外放刷视频,还理直气壮地说戴耳机对耳朵不好,哦,谈恋爱了戴耳机就对耳朵好了?双标狗,谁还不是双标狗了?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手机还亮着,罗棋亲自过来按的息屏。
罗棋觉得好笑又可爱,蹲在床边翻自己的购物车,耳钉其实他挑了很多,只不过没下单。有的东西得慢慢给,不能一下子给得太满,就算是耳钉这种便宜又小件的东西。
得有渴望,得有不满足,爱都是有功利性的。
这是罗棋在桑越身上剩下的唯一的理智。
第80章 最简单的事
周一恰好是元旦,罗棋提过想画完手上的作品再跟卓清沅见面,卓清沅便干脆把两人聊天的地点定在了非语。
一是为了让罗棋处在熟悉有安全感的环境,二也是卓清沅私心想看看罗棋的新作品。就像卓清沅说的,无论什么作品,画作也好文字也好,哪怕是影视、音乐作品,其中都隐藏了创作者的一部分自己。
也正因为此,卓清沅在看到罗棋的新作时产生了和小季相同的惊讶,但这种惊讶是不同层面的。
卓清沅跟桑越聊过,也研究过罗棋以往的作品,他太清楚罗棋身上根深蒂固的、难以改变的思维误区和自我厌弃。从桑越透露出的情况,卓清沅断定,对曾经的罗棋来说,快乐和幸福是一种对去世父母的“背叛”,所以他不得不让自己沉湎于痛苦。
在卓清沅的长久沉默中,罗棋率先笑了出来:“我助理看到成品时也有很长时间的沉默。”
卓清沅视线终于从作品中移开来,他笑着看向罗棋:“看来罗老师的改变确实大到很难让人忽视。”
罗棋邀请卓清沅在沙发上坐下:“叫我罗棋就好。”
卓清沅点头:“听桑越说你对心理咨询并不排斥。”
罗棋:“嗯,可能因为我对心理咨询不迷信,就当做聊聊天。”
卓清沅赞同:“所以我今天过来了,我觉得选一个让你放松的环境和方式也很重要,没有必要非要过去我那里。心理咨询确实不能治病,最多帮你发现自己的根源问题,教你一些调节思维误区的方式。治病是一件漫长的事情,借助药物才是最有用的途径。”
罗棋坐在画画的高脚椅上,卓清沅在他身后,坐在桑越买的沙发上,这绝不是常规的心理咨询会采用的方式。
罗棋有一副未完成的画,初秋,公园,没有脸的一男一女,跟卓清沅说起父母时,这幅被搁置已久的画终于多了新的笔触。这不是罗棋第一次同“陌生人”提起以前的事情,他曾做过心理咨询,咨询师的专业能力没有问题,只不过别人说的话对罗棋来说总是没用的。
不然,姑姑和爷爷奶奶的话还不够吗?要是别人的话有用,亲人的话也早该有用了,哪里需要一个陌生人来跟罗棋说“你的父母不会怪你”呢?
“我知道你会跟我说什么,说我的父母其实并不怪我,说他们很爱我,说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还在怪罪我。这种话有什么用?我的上一次心理咨询大概在两三年前,咨询师跟我说了同样的话,我的回答不太礼貌。我问他,如果你是我,你的父母在给你过生日的路上出车祸去世,你会对自己说一番这么无关痛痒的话用以安慰自己,然后快乐地继续你的余生吗?”
卓清沅开口,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温和,像夏天的溪水抚过圆滑的鹅卵石,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舒适和安心:“我不觉得每个人都要屏蔽痛苦才能快乐地度过自己的生活,痛苦也是人生的组成成分。”
罗棋:“有时候跟咨询师聊天,我会觉得我像出题的老师,而你们在尽力给我交一份我心目中的满分答案。”
卓清沅笑了:“你可以这么认为,我们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让来访者相信我们是可以理解与共情他的,说得好听一些,这是在建立信任。”
罗棋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将话题转移回去:“我承认,因为曾经的事情,我的生活有了很多不健康的变化,我的洁癖,我的占有欲,我的所有不安定和回避,曾经的创伤和现在的缺点都组成我,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卓清沅完全没有气馁:“我不会自不量力到想要把你从对父母的愧疚中拯救出来,我做不到这样的事情。但我起码可以试试,解决你当下的小问题。”
罗棋挑眉:“当下的小问题?比如?”
卓清沅:“你的洁癖,你的占有欲,你的不安定和回避。”
罗棋态度配合:“洁癖可能源于我对世界的不信任,我给自己制造一套规则,任何人都不能忤逆,包括我自己,这是我安全感的来源。”
卓清沅:“看来你经常剖析自己。”
罗棋:“我不得不剖析自己。”
卓清沅:“要不要试试看,再剖析得更深一些?”
罗棋不认为自己的洁癖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他对卓清沅说:“你可以尝试。”
卓清沅:“你很害怕自己对父母不再愧疚吗?”
罗棋手上的画笔顿住:“什么?”
虽然此时此刻罗棋并看不见身后的卓清沅,可卓清沅的视线始终看向罗棋的背影。
他看着那个独自坐在空旷画室里的背影,卓清沅可以想象,当自己不在这里,当桑越不在这里,当罗棋的助理也不在这里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里,罗棋都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创作也好,发呆也好,陷入崩溃的情绪也好,他总是放任自己一个人。
卓清沅声音很温和,罗棋总觉得他的声音大概带着蛊惑:“我听桑越说过一些你在合租里的规矩。你的规矩不光是针对他的,是针对所有搬进你的房子里的人。
“你不允许他们改变家里的任何格局,不允许他们买新的电器,不允许他们随便碰家里的东西。
“罗棋,这很像你的洁癖,你不允许灰尘污垢碰你,不允许别人碰你,甚至不允许你自己碰你。你和你的家,都要永远保持在父母离开时的那个样子,这样才能证明你一直在想念他们,怀念他们,对他们愧疚。”
罗棋握着画笔的手用力了更多,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手有一点抖,可他的声音听起来照常:“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卓清沅摇头:“你听懂了。”
卓清沅紧紧盯着那个背影:“罗棋,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明白的人,你太清楚了,放下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你其实可以很轻易地放下对父母的愧疚,你可以全身心投入新的生活,享受一切,享受你的能力带来的鲜花和掌声;享受恋爱带给你的荷尔蒙和快乐。
“可你看起来很怕,很怕自己真的放下了,只能给自己制定一套看起来很滑稽、很无理取闹的规矩。让别人遵守,让自己也遵守。
“所以你画那两幅画,你要跟自己说,要跟所有人说,我是罪人,我知道我是罪人,我在忏悔。
“我说这些话绝不是要冒犯你对父母的情感,我想让你明白的是你做不到的绝不是放下,而是在享受自己的新生活与心怀愧疚之间找到一个平衡。它们是可以同时存在的,你知道吗?”
画室里有长久的一段沉默,罗棋没有说话,卓清沅也没有再说话。那个背影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卓清沅打破沉默,他换了一个更轻松的语气:“我听桑越提过,你们两个闹过一次矛盾。”
罗棋开口了:“是。”
卓清沅:“能问吗,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罗棋:“谈过。”
卓清沅:“我会对今天的谈话内容绝对保密,这是我的职业素养。可以跟我聊聊你的上一段恋爱吗?”
罗棋:“没什么可说的,就像大多数人的恋爱,从相爱到不欢而散。”
卓清沅:“是因为上一次的不欢而散导致你对桑越的感情产生抗拒吗?”
罗棋很轻地笑了一声,卓清沅知道这声笑并不乐观,罗棋恐怕已经把他放在了对立的位置上,果然,罗棋这么说:“你还有什么更深的剖析吗?”
卓清沅说:“有,在此之前,我能冒昧再问一个私人问题吗?”
罗棋:“请。”
他看着罗棋的背影:“你发现你对桑越的感情是更加纯粹的,或者简单一点说,你发现比起前任你更爱桑越,对吗?”
罗棋没有说话。
卓清沅便自己接上自己的话:“所以你对桑越产生了抗拒。爱上别人是不忠诚的,你希望自己把所有的爱都放在父母身上。”
罗棋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放下画笔,转身看向卓清沅。卓清沅在第一时间接收到罗棋的视线,他给了罗棋一个无比亲近的笑容。
罗棋目光看不出情绪:“你做心理咨询一向是这个风格吗?”
卓清沅看起来很无辜:“因人而异吧。”
第81章 我是同性恋
罗棋将高脚椅转了个方向,彻底面向卓清沅,他说:“我没有不尊重自己的上一段感情,只不过不得不承认,那时候年纪还小,长久地一个人处在压抑的情绪中,我也想找人倾诉,也想得到他人的理解和安慰,那时候幼稚地认为恋爱说不定会是解药。分手之后我也时常想我们就像不得不遇见,不得不相爱,不得不互相了解一样,我确实对此感到抱歉。
“桑越不同的点在于现在的我已经很清楚,我不适合跟任何人开始一段恋爱关系,不管原因。可我仍然爱上桑越,我很清楚这种爱不受控。”
卓清沅换了个更加放松的姿势:“你努力说服自己,想要完全抛掉自己的过去,尝试一颗新的解药。却没想到恰好是桑越教会了你,愧疚可以与爱并存,是吗?”
罗棋发出了这场聊天中,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是他跟你说的吗?”
卓清沅摇头:“我猜的,你的想法在两个极端,你一定要舍弃某一方,这太不健康了。看似完全抛掉过去开始新生活好像是好的发展,可这绝不会让你放松。不过你现在看起来还不错。”
罗棋垂下眼睛。
罗棋不知道桑越曾去找过卓清沅的原因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都聊了些什么,桑越说卓清沅很厉害,现在看来大概是这样。
罗棋想到他跟桑越和好的第二天,他想要把家里的相册全部封存,再也不要拿出来。
他确实觉得一定要舍弃某一方才行。
是桑越把那两本相册大大方方地摆在客厅的书柜上,是桑越教给他,愧疚可以与爱并存。
只不过这一点罗棋从未发现,他只以为自己的改变是因为想要更好地同桑越相爱。而今天在卓清沅的嘴里,他才意识到桑越到底有多么宝贵。
于是接下来的谈话,罗棋让自己更加坦诚。
罗棋开口:“我现在应该可以更加信任你。”
卓清沅笑弯了眼睛:“我的荣幸。”
今天是元旦,罗棋跟卓清沅约了见面,桑越其实也是有些紧张的。
他跟罗棋说就当作聊聊天,解决问题需要很长时间,他不抱期待。这确实有撒谎的嫌疑,怎么可能真的一点都不抱期待?
桑越今天起得早,有心思醒了也睡不着,也没敢给罗棋发消息,怕打扰两人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