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没有人教他的。
周帝面沉如水,大手一挥,径直退了朝。
退朝之后,站在文臣之列的谢筠亭犹豫片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闪烁片刻,到底还是抬脚,还是追上了夏侯鹜光,张嘴喊住了他:“三皇子殿下。”
“.........”夏侯鹜光闻言,下意识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向谢筠亭。
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看着谢筠亭抬手对他行礼,方点头道:“何事?”
“我.........”谢筠亭张了张嘴,想问都不知道该以什么立场去问:“你.........”他“我你”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一个字,夏侯鹜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半句话,想了想,竟展颜笑道:“谢大人贵为己丑年状元,我竟不知,你还会有这样笨嘴拙舌的时候。”
“.........”谢筠亭闻言不禁有些羞惭,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夏侯鹜光并未对他记仇,想了想,还是定下心神去问,“陛下怎么会突然派你去驻守边疆?”
他迷惑道:“他不是三个月前还在给你选妃吗?”
夏侯鹜光倒也没有遮遮掩掩,避而不谈,而是坦荡道:“因为我在家中为母亲设了牌位,日夜供奉。”
他想了想,又道:“也可能是因为我不愿意认谢贵妃为母,违抗了圣旨吧。”
谢筠亭:“...........”私设巫蛊之乱中人的灵牌,还抗旨不尊,这单拎出来都足以触犯圣怒的“罪名”,确实足以让周帝一怒之下把夏侯鹜光从皇城里踢出去。
谢筠亭不知道要如何评价夏侯鹜光的行为,犹豫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的性子也太刚烈了。”
他说:“你毕竟是,是那个人的儿子,就算为她私设灵牌,也是可以理解的。虽说被陛下撞破了此事,对你生气,但父子哪有隔夜仇,你对陛下服个软,认个错,这件事不就过去了,何必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至于认母,明面上认,又没有人逼你真的对谢贵妃尽孝道,不过是互相利用,来日她封后,你就是嫡子,这其中的好处和利害,难道你不比我明白?”
夏侯鹜光看着谢筠亭,似乎对谢筠亭对他说的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很是惊讶。
谢筠亭很快也反应过来,按照他们俩之间的关系,确实没有必要说这些,心中不由的暗暗后悔,想了想,又准备开口找补:“我.........”“谢大人一片好心,我心领了。”夏侯鹜光打断他,道:“我明白,但我仍旧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说:“我有母亲,这辈子也只会有一个,除了燕巽,没有旁人。让我认旁人为母,即便是明面上,我也不愿。”
言罢,夏侯鹜光破天荒对着谢筠亭行了一个叉手礼,让谢筠亭受宠若惊起来:“多谢谢大人一番肺腑之言。只不过皇权富贵非我所愿,在我心中,没有什么比内心的自由清净更为重要。皇宫不适合我,或许日后在边疆,也自有我的一番天地。即便......即便日后无帝召不得回京,或许日后再无相见之期,我也会感念谢大人今日的热忱。”
对他表达过善意的人不多,夏侯鹜光每一个人都记得。
谢筠亭看着低着头对他行礼的夏侯鹜光,片刻后眸色微动。
拥有这样宁折不弯的傲骨和宁死不屈的刚烈的人,他在这个宫里,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谢筠亭缓缓抬起头,收了心中原本的不屑和轻视,双手相握,放在身前,弯腰行了一礼,低声道:“三皇子殿下,此去山高水远、前路漫漫、长途崎岖、毒瘴丛生.........还望君.......善自珍重。”
夏侯鹜光弯起眉,露出了来到这个皇城中最后一个爽朗的笑,一时间竟然让谢筠亭忘了,这个人是原来那个性格阴沉的三皇子:“谢大人,保重。”
言罢,他转身朝皇宫门口走去。
谢筠亭站在原地,出神地看着夏侯鹜光的背影许久,半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上前几步,着急大喊道:“三皇子殿下!你什么时候走!我去,我去送你啊!”
夏侯鹜光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谢筠亭往前走了几步,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追上去。
他回到家中之后,他还有些心神不宁。
妻子祝余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一日夜里替他宽下衣之后,跪坐在小榻上,替谢筠亭揉着肩膀,打量着谢筠亭的脸色,旋即低声问:“夫君怎么了?”
他问:“怎么自从前几天下了朝回来之后,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妻子温软的话音将谢筠亭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眼神微微恢复了些许清明。
谢筠兰放下手里的书,微微偏过头,看着妻子白皙纤细的手,片刻后转过身来,抓着祝余的手,亲了亲:“.........没事。”
祝余:“.........”他微微皱了皱眉。
谢筠亭对上了祝余不满且困惑的脸,知道自家妻子深居内宅,对朝中很多消息都不灵通,又对朝中的事情有好奇心,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三皇子他......要去边疆了。”
“..........啊?”
话音刚落,祝余果然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不知。”谢筠亭摇头:“陛下不许人送,三皇子也未和我明说出发之期........但是我确实好几天没有在朝中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是在整装还是已经.......”剩下的那半截子话,谢筠亭没有往下说,祝余也明白。
他看着丈夫紧锁的眉头,片刻后伸出双臂,将身体靠近谢筠亭的怀里,头埋进谢筠亭的脖颈处时,声音还闷闷的:“其实........其实三皇子殿下是个好人。”
他犹豫着说:“其实,其实那日.......他将我从祝府接出来之后,似乎看出我不愿,在将我送进花轿之前,低声在我耳边说,如果我心有所爱,愿意放我走。”
谢筠亭闻言,微微一愣:“所以说那天,我能顺利将你从队伍中带出来.........”“是三皇子殿下默许的。”祝余说。
谢筠亭:“...........”他低下头,看着妻子温热颤抖的身躯,片刻后缓缓伸出手,用力将祝余揽进了怀里。
“小鱼。”谢筠亭吻了吻祝余的发顶,沉声说:“我们明日去三皇子府邸,送一送他吧。”
祝余用力点了点头。
一夜辗转反侧,近乎未眠,等到天露鱼肚白,鸡叫了三声,谢筠亭和祝余便起了床,梳洗妆扮。
他们生怕夏侯鹜光走了,所以连早饭都吃的很匆忙,以至于连谢筠兰都觉得不对,捧着粥碗,开口道:“哥,嫂子,你们怎么了?”
他说:“是今天早上有什么行程吗?”
谢筠亭:“.........”他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看着谢筠兰,犹豫许久,才道:“我准备,准备去找三皇子。”
“............”谢筠兰听到夏侯鹜光,马上就神情不自在了。
他低下头,用勺子搅拌着碧玉梗米粥,直到勺子不慎碰到碗壁,发出乱七八糟的清脆声响,如同他的心一样不平静:“你去.......你去找他作什么?”
他眼睫微颤,磕磕巴巴道:“他这样的人,有什么.......有什么好去结交的。”
他还不知道夏侯鹜光马上就要走了。
“...........”谢筠亭和祝余对视几秒,片刻后,双双移开视线,不由沉默。
等了很久,没等到哥嫂的回答,谢筠兰的心不知为何,忽然一跳。
他指尖用力捏紧了勺子,抬头看向谢筠亭,莫名有些不安:“哥.........”他说:“你怎么.......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筠亭:“..........”他盯着谢筠兰不安的脸看了一会儿,心中纠结不已,思考要不要将夏侯鹜光离开的事情告诉谢筠兰。
最后还是谢筠兰急了,松开勺子,抓着谢筠亭的手,用力晃了几下:“哥,你说话呀。”
他有些担忧,道:“你去找夏侯鹜光干什么?!他是不是,是不是还对你怀恨在心,做了什么报复你的事情?!”
“.........没有。”眼见谢筠兰想岔了,谢筠亭才不得不伸出手,握住了谢筠兰的手背,低声解释道:“是.........是三皇子殿下要走了。”
他说:“他马上.......马上就要去驻守边疆了。”
谢筠兰闻言一怔。
他像是没有预料到这个回答,眼睛里浮现出清晰的迷茫和震惊。
手臂脱力地垂下,谢筠兰眼神飘忽,一时不知道要看向何处,“他要去,要去驻守.......驻守边疆?”
他问:“那......那要多久才回来?”
谢筠兰抿唇,看起来小心翼翼:“一年,还是两年?”
谢筠亭从未觉得一句话有这么难说出口过:“..........陛下说,若无帝召,他永生永世,都不许回京城。”
也许这一去,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谢筠兰:“...........”院里忽然起了风,席卷起地上的落叶,冷意呼呼地灌入谢筠兰的衣袖,随即蔓延遍至谢筠兰的四肢百骸。
用力咬住牙关,想要控制身上的颤动。
但越想要控制什么,却什么都控制不住。
谢筠兰低下头,装作不在意地拿起汤勺喝粥,但手腕却情不自禁地发抖,以至于手臂上的金镯和玉镯碰在一起,发出令人烦躁的声响。
最后,他再也听不得这样刮人耳膜的声音,一怒之下站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面目狰狞地将桌上的粥碗扫落在地。
“哗啦——”瓷碗掉落在地上,粉身碎骨,碎片发出刺耳的声音。
谢筠兰耳膜一痛,只闻耳鸣一片,好似有人将一根针恶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耳朵里。
周围的有人围了上来,似乎是想抓住他的手,看看有没有伤到,但谢筠兰此时此刻,却顾不上这些。
他推开所有人,提起裙摆,抬起脚,猛地朝门口冲了出去。
朱雀街百里巷十六号。
这九个字,自那日与夏侯鹜光在宫门长道上分别的一刻,就如同烙印在他心中一般,反反复复地出现,甚至在梦里也不曾遗忘。
夏仁。
夏侯鹜光。
朱雀街百里巷十六号。
谢筠兰丝毫不顾及形象,跑的鬓发凌乱,连新做的雪白绣鞋也沾上了尘土,他也并未多在意。
他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看到记忆中熟悉的门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猛地扑了过去,用力敲着木门:“夏仁........夏侯鹜光!”
他头顶的玉兰珠钗终于不堪他过大的动作,从歪倒的云鬓中脱落,猛地摔在地上,流苏和钗体中间断裂,玉珠好似雨水滴落在地面一样,散成了无数,滚落至门槛边:“你开门.......你出来和我说话!”
“............”院内很安静,没有人说话。
谢筠兰忽然被一阵绝望的情绪包围。
他惶恐,害怕,如坠冰窖,后悔的情绪如同反酸一样从胃里反上来,顶在喉头。
他拍门拍的掌心红肿,浑身脱力,最后甚至有些想吐,弯下腰干呕了几下。
生理性的泪水从眼眶蔓延至瞳仁,以至于视线内模糊一片。
“夏侯鹜光........”伴随着嘶哑的声响,有温热的眼泪一滴一滴从他的眼睛里掉落,宛若破碎的水晶珠子,沾湿了地面:“你别走.........开门出来见见我..........”“吱呀——”不知喊了多久,直到喊到声嘶力竭,才有风吹过,树叶打着旋儿吹到谢筠兰的脚边,又借风力,轻巧飘进了打开的门缝。
谢筠兰微微一怔,片刻后,从逐渐变大的门缝边缘,一寸一寸地向上抬起了头,视线几乎是慌张又迫切的,落在了来人的身上。
第70章
一张黝黑带着粗糙的疑惑脸颊印入了谢筠兰的眼帘。
面前的人生的浓眉大眼,穿着粗布衣裳,浑身上下简朴素净,见谢筠兰站在门口,不由得局促起来,带着褶皱的宽大手臂不自觉慌乱地在大腿上抹了一下,好半晌才想到要弯下腰,小心翼翼地试图和谢筠兰平视,道:“小公子,你找谁?”
“.........”谢筠兰盯着他,缓缓直起腰来,看着他,眼眶中的泪水缓缓落下来,被他粗暴地用手背擦去,哽咽道:“夏侯鹜光........夏仁呢?”
“哦哦,你说我家公子啊。”那人听见夏侯鹜光四个字时还有些懵,听到“夏仁”这个名字时,才好似反应了过来,忙道:“他前两日出了远门,说是有几年不会回来了,雇我在这里看着他的院子。”
这人看起来面相老实,应该是不知道夏侯鹜光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叫夏仁:“小公子,你找我家公子有急事吗?”
“.........”听到仆人说夏侯鹜光已经走了,谢筠兰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些许恍惚。
他像是被瞬间抽走骨头一般,情不自禁地扶着墙,踉跄着缓缓滑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