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又小睡了一会儿,等到晚间,用过晚饭,差不多到了晨昏定省的时候,祝小蓟不想落人口实,只能拖着刚流产完疲惫的身子,来到薛景元母亲的房内。
薛景元母亲徐弱水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温柔美人儿,可惜不得婆母和丈夫喜欢,被活生生磋磨了五六年,流了不少眼泪,直到生下薛景元之后,才好些。
薛家人口不多,除了薛景元之外,还有个嫡双薛景翊,以及庶出子薛景宁。
其实薛景元下面还有个弟弟薛景哲,不过胎里不足,熬到九岁那年就去世了,薛景翊是嫡双不能袭王爵位,薛景宁一个庶出又不敢有什么心思,所以薛景元的郡王之位坐的还是挺稳的。
但徐弱水生薛景元那年难产,落下了病根,身子不大好,以至于薛景哲胎里不足,早早离世。
因此徐弱水对自己的大儿子薛景元算得上又爱又恨,感情复杂。
可没有薛景元,她在这王府的主母位置又坐不稳,于是她便将憎恨的矛头对准了薛景元的枕边人,祝小蓟。
毕竟祝小蓟没有背景,不是世家嫡双,好拿捏的很。
“今儿怎么来的这样迟?”
徐弱水从铜镜里看祝小蓟给他脱下簪子,美目流转间已经带上了些许厉色:“听说你昨晚一夜未归,连带着景元也没有回来........可是仗着宠爱,带爷们出去厮混了?!”
祝小蓟察觉到不对,立刻跪下,双手掌心撑在地面上,用额头抵在手背:“回大娘子,妾没有。”
“娶你回来,是为了给薛家绵延子嗣的,不是为了让你白吃薛家饭却不出力的。”
徐弱水说:“你十五岁嫁进来,如今也二十了,五年了,肚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也该好好反省。”
祝小蓟:“..........”他头抵在地面上,听着婆母训斥的话,用力攥紧了地面,手腕颤抖,直到粗粝的沙石磨破他的指腹,疼痛从从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淬了毒一样的恨意再度翻涌起,他咬紧唇强忍着情绪,只恨不能现在就离开薛家。
徐弱水坐在大果紫檀鼓凳上,看不到祝小蓟此刻的表情,自顾自卸妆,不经意摆了摆手道:“去外面跪着吧。”
她说:“跪足半个时辰,好好想想这薛府里的规矩是什么,等反省够了,再走。”
祝小蓟:“..........是。”
他起身,低下头,推出了门外。
身边的小侍摇月跟在祝小蓟身边跪下,膝盖触碰在冰凉的地面上,冻的一个哆嗦。
夜深人静,屋外风雪渐大,几乎能把个三岁小孩埋进一半去。
陪着跪了不到半炷香,摇月就有点顶不住了。
他双手交叉环抱住自己,不住哆嗦道:“主子........”祝小蓟已经跪的有些迷糊了,脸色煞白,眼睛也眯起来,这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没有倒下,听见摇月喊他,便低低应了:“怎么了?”
“我们还要跪多久?”摇月的上牙齿和下牙齿不住地打架,白雪折射着月光落在他的肩头,仿佛又千斤重,压得他身体左摇右摆,好似下一秒就会扑通一下倒在地上:“主子,我好冷.......”祝小蓟也冷,但是他知道离他能回青枫院还不到时候,只能深吸一口气,直到冷气充盈肺部,逼他清醒:“再忍一忍。”
他其实听见自己说:“等跪足半个时辰,就好了。”
“主子.......”摇月有些欲哭无泪:“这么冷的天,你的身子怎么顶得住?”
祝小蓟没说话。
顶不住也要顶。
他想,如果他今天就真的死在了薛府,又有谁会怜惜他呢?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罢了,死了也没有人在乎。
思及此,祝小蓟深吸一口气,勉力睁开眼。
可他才流产,身子虚弱至极,哪能在雪地里跪半个时辰,摇月话音刚落,他的身子便摇晃片刻,随即径直倒了下去。
“........主子!”摇月吓的魂飞魄散,一个激灵清醒了。
他扶起面色惨白、透明如纸的祝小蓟,颤抖着手指去试祝小蓟微弱的鼻息,随即仰头看向主母房门口的几个丫鬟,涕泪横流:“姐姐,好姐姐们,我家主子晕了,能不能许我将他扶回房中........”“主母说了,要跪满半个时辰才能走。”丫鬟花青面无表情道:“没跪满半个时辰前,谁也不能走。”
真跪满半个时辰,祝小蓟说不定就没有命在了!
摇月见状,狠了狠心,当即背起祝小蓟就想往门外走。
可丫鬟们哪能容许他就这么走了,当即就将他拖拽回来,拉扯间,摇月背上的祝小蓟失去平衡,跌倒在雪地里,漆黑的睫毛上沾上了雪花,连白皙细嫩的手背也冻的发红。
“主子!”摇月一把推开桎梏住他的丫鬟们,扑过去看昏迷的祝小蓟,见祝小蓟已经冻的不省人事了,片刻后一咬牙,想也不想,含泪就往门外冲去。
在这偌大的薛府,如今能救他主子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可身后的丫鬟们怎能允许他离开,忙追了上来,摇月慌不择路地朝薛景元惯常所会在的书房跑去。
他跑的慌张,在穿过花园的时候,冷不丁被地面上的石头搬倒,摔了一跤。
他从雪地里抬起头,两眼昏花,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后背却一重,被丫鬟们压倒按在了地上。
“跑的还挺快。”花青气喘吁吁地将他拖起来,抬手给了摇月一耳光,响亮清脆,道:“大娘子的话都敢不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摇月被这一耳光甩的眼泪都要淌下来了,疼的皱紧鼻子,还想挣扎,却直接被拖了起来,往竹影居走。
摇月奋力挣扎,可只能徒劳地在假山上留下几个血指痕,再被赏几个响亮耳光。
就在他近乎绝望时,不远处却走来一个笔直挺拔的身影。
那人穿着靛蓝色绣暗纹的长领交衫,用深色腰带束起一截劲瘦腰肢,垂下两截绦带随风轻摆,两边的翡翠玉佩则压着他的衣角,垂落的双手手腕上还带着黑色护腕,外披一件绣金流云纹披风,随着他大踏步走路的动作折起笔直的弧度,远远看去那人身形如同冬日里一杆笔直的长枪,闪烁着尖锐的锋芒,而天地之间莫有其他兵器能撼动他的神威,也没有人能将他折断,他就这样站在风里,连纷扬残酷的冷雪也不能将他彻底镇住。
摇月一见他,就仿佛见到了救世主,竟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使出吃奶的劲儿,一把推开拉着他双手的几个丫鬟,连滚带爬地来到薛景元身边,扑通一声跪下:“小郡王!”
薛景元被他吓了一跳,被迫站住,低下头看着摇月,好半晌才认出他是祝小蓟身边服侍的那个小侍:“你是........”“奴是摇月!”摇月也顾不上这那了,豁出一口气,死死抓住薛景元的一脚,哭喊道:“小郡王,求你救救我家主子吧!”
薛景元说:“起来说话,你家主子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几个丫鬟就匆匆赶到,对着薛景元行了一礼之后,道:“长公子,主母说了,祝小娘子主仆犯下错误,要在竹影居好好反省,奴婢便将此奴带回去了。”
言罢,她们就想将摇月拖走,却被薛景元一句话呵在原地:“站住。反省什么?”
薛景元凝眉:“祝小蓟生性谨慎隐忍,入府多年为曾犯下大错,怎得要受罚?快快说清楚来!”
几个丫鬟们面面相觑,摇月得了喘息空间,忙跪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再度开口道:“大娘子说,说我们主子今日晨昏定省去晚了,还说他入府多年为曾诞下子嗣,要我们主子跪在外面,好好学习规矩。”
摇月哭喊道:“我们主子,我们主子跪了一炷香,身子已经受不住,晕倒在雪地里了,求小郡王,求小郡王救救他吧!”
“.......”薛景元闻言,脸色瞬间难看起来,面沉如水。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转身朝竹影居走去,最后甚至觉得走路慢,用上了轻功,足尖轻点踩在树枝上,飞掠过墙头,无声无息地落进竹影居,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蜷缩在雪地里,登时神情大变,大脑空白,等明白到发生了什么事,身体已经先于意识,飞速朝祝小蓟冲去了。
第119章
鞋重重踏在地面上,飞起些许雪沫。
薛景元奔至祝小蓟身边,向来没有为谁弯过几次的膝盖此刻噗通一声栽进雪里,此刻也顾不上狼狈,俯下身,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腕此刻在颤抖,喉结滚动,花了些许力气,才将祝小蓟从雪里翻过来。
祝小蓟此时眼角眉梢均挂着雪,双眼紧闭,纤长漆黑如同脸颊已经冻红了,唇色也发白起皮,像是个没有人气的木偶娃娃一般,连呼吸都微弱到感受不到。
薛景元怕他真死了,拍了拍他的脸,急的大叫了几声祝小蓟的名字,但都没有得到祝小蓟的回应。
薛景元只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停跳了。
他快速地脱下自己的披风,将祝小蓟裹了起来,打横将其抱起,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开门声,一阵妇人音调便一同传了过来:“.........景元?”
薛景元听到有人在叫他,抱着祝小蓟,下意识回过头来,只见自己的母亲徐弱水正背着微黄的烛火站在门边,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她身上披着柔软的狐皮大氅,半张脸埋在雪白的狐毛中,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冰凉的月色和雪色折射过她雍容白皙的脸颊,落进薛景元瞳仁里,似乎连眼角和脸颊上的细纹也一道隐去了,恍惚间让薛景元响起自家弟弟还在世时,徐弱水也未曾对他歇斯底里过,端的一副慈母模样:“你怎么会在这里?”
纷纷扬扬的白雪落了下来,几乎要将薛景元的鞋埋去大半,薛景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耐和焦急,只道:“儿来带祝小娘子回去。”
听到祝小蓟,徐弱水眼睛变冷,片刻后方勾起唇露出一个冷笑,只道:“一个贱妾,也值得你深更半夜来此?”
薛景元之父薛凌河昔年就有一爱妾阮焉,只不过因为家世低微,而无法抬为正妻。
这些年,徐弱水一直在和阮焉较劲,以至于当初徐弱水和阮焉同时怀孕时,徐弱水也要因为抢先生下嫡长子,所以用了猛药催生,导致难产。
徐弱水一直讨厌妾室,连带着阮焉在内的所有妾都憎恨,时不时就用点手段磋磨她们。
薛景元其实一直知道,但是因为上一辈子不在意,所以没管,也没放在心上。
但他没想过徐弱水会丧心病狂到让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人跪在雪地里,闻言脸色也不太好,只道:“母亲,祝小蓟身子不好,儿先带他回去了。”
“他莫不是装的。”徐弱水说:“阿元,内宅之事,自有母亲替你盯着。这祝小蓟生性浪荡,身为人妾竟一夜未归,连带你也未曾回家,母亲怕是他带坏了你,今日若不狠狠罚他,怕是不会长记性。”
薛景元道:“母亲也说了他是妾,总归只有他听我话的份,没有我听他话的道理,他祝小蓟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都不能能左右我的选择和决定。若儿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也必定是我一人之过。母亲大可以罚我,何必迁怒于他?”
徐弱水听出薛景元语气里的埋怨之意,秀眉不自觉拧了起来。
她看起来有些不高兴,放在门边上的指尖也微微收紧,力道大的几乎能折断新做好的蔻丹,轻轻颤抖:“你是在怪母亲多管闲事,擅自罚了你房里的人?”
“儿不敢。”薛景元低眉说:“只是这祝小蓟是儿的妾,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日后去了,墓碑上写的也是薛祝氏。所以以后他是生是死,是赏是罚,都该由儿一人做决定。母亲操持内宅,主持中馈,多年辛苦,这祝小蓟顽劣不堪,就不劳母亲日后继续费心管教了。”
言罢,他竟然不去看徐弱水此刻是什么样的脸色,起身,径直带着祝小蓟离去,背影隐入了一片墨色之中。
徐弱水被薛景元绵里藏针又格外强硬的态度气的脸色发红,肩膀微颤,指甲抠在门框边,竟然平白按断了一根。
而薛景元却不再去管徐弱水的心情几何,几乎是一路飞奔,将祝小蓟带回了青枫苑。
“快,快去叫郎中来!”
薛景元一边着急忙慌地给祝小蓟盖上被子,又忙叫人将炭火盆移过来给祝小蓟取暖,却被粗劣的炭火呛的直咳嗽。
一旁的侍从在旁忐忑不安道:“长公子,如今夜已经深了,怕是药堂医馆都关门了........”“关门了就敲门,不出诊就直接把他们背过来出诊,还要我教你们吗?!”薛景元转头厉声道:“左右多给些银子就是了!若是再拖延不去,今日祝小娘子交代在这,你们这些废物也随他一同去罢!”
侍从唯唯诺诺地应下,转身时又火急火燎地出去了。
等人出去请郎中之后,有小侍上前端上铜盆,还有帕巾。
薛景元将帕巾浸入铜盆里,慢慢用温水给祝小蓟擦去脸颊上的雪片。
没多久,祝小蓟就发起了烧,薛景元急的很上火,就差要骂人的时候,从梦中被打搅醒来的大夫方姗姗来迟。
大夫的惺忪睡眼早就被风雪吹清醒了,此刻面对面沉如水的薛景元,紧张的腿都在抖。
他心中暗暗叫苦,心想京中大夫怎么多,怎么每一次都抓他给祝小娘子看诊。
他一把骨头了,哪遭得住这罪。
但这话他不敢对薛景元说,怕薛景元一巴掌下来能直接把他拍昏迷,忙提着医箱小跑上前,用看诊巾搭着,给祝小蓟看诊。
“怎么样,大夫?我家小妾没事吧?”薛景元紧紧盯着大夫,像是一旦从大夫身上看到或者捕捉到一丝“此人不行了埋了吧”就能当即跳起来发怒:“他什么时候能醒?”
大夫收回手,随即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小娘子方才滑胎流产,正是需要好好修养的时候,在雪地里跪了这些时候,更添虚弱,如今又敢风寒,怕是不休养个十天半个月,不能下床,不能再沾冷水。”
“........”听到祝小蓟还有救,薛景元暗暗松了一口气,忙道:“不过是十天半个月罢了,我养得起。敢问大夫,他是否还需要什么药物,或者饮食上可有需要注意的?”
大夫点头:“小娘子新添下红之症,除了寻常的补血药物之外,最好连吃半个月的血燕窝养生,以及用人参枸杞雪莲叶等做成的药丸。”
血燕窝稀少价贵,徐弱水身为徐家主母,也只有半月吃一次血燕窝,若是要祝小蓟连续半个月三餐都吃血燕窝,虽然吃不空薛家,但也得费不少银子,再加上用人参做药丸入药,又更贵,靠祝小蓟那点份例,是决计吃不起的,这也就是他为何上辈子流产之后,身体便差了一些的缘故——便是添下红之症的时候,没有用药调养好。
但这些对薛景元来说不算什么,他只道:“大夫,他还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单写来,我自会想办法去寻。今日别说只是血燕窝人参而已,就算是遍寻不得的奇药,我也会砸重金将它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