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初又不说话了。傅声挑衅地笑了笑:
“不会吧信鸽……你是怕我被党主席赏识,让你从此黯淡无光了?还是你担心重用了我就意味着要冷落了你——”
“无稽之谈。”裴初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这两天你做好准备,我会让人把资料给你。”
傅声哼了哼,听见电话那头挂断,于是也把听筒放下。
读书笔记翻到最后几页,上面出现的却并非和前头一样密密麻麻写满隽秀字迹。一张手绘的揽月坊建筑图赫然出现在纸上,旁边详细记录下建筑的各项数据、内部结构图、逃生通道分布与管道布局。
傅声垂眸看了建筑图一会儿,而后用钢笔在纸上打下一个叉。他握笔的劲很大,纤长五指用力到骨节泛白,笔尖微微陷进纸面里,透过下一页留下两道深深的划痕。
他重重画完,将这两页纸扯下来,对折撕开,再对折再撕开,如此往复,直到将其变成一堆细小的碎片,而后将碎纸屑扔进垃圾桶。
单向玻璃外的走廊里传来关门声,似乎是对面办公室有人进出。傅声没有侧目,把书翻开新的一页,执笔。
“真可惜。”他轻轻地喃喃自语。
沙沙的书写声在房间内响起,傅声继续切换回专心阅读的状态,青年神态自若,仿佛刚刚的插曲压根从没发生过一般。
第49章
首都的春日来也匆匆, 气温很快回升,步入草长莺飞的时节。
周六清晨,卫国区公墓。
墓园里只有寂静的风声, 草芽从砖缝中冒头,袅袅地在风里晃悠。
于静伟把点好的香插.进香炉, 直起腰, 与墓碑上那个中年男子的黑白照片对视良久, 叹了口气。
“爸, 其实你要是真活到现在也不见得是个好事, ”于静伟撇撇嘴,“以您老的脾气, 要是看到联邦现在乱成这副样子,恐怕肺都要气炸了。”
回应他的只有遥远的天空中送来的徐徐微风。
于静伟把贡品摆好,转身想伸个懒腰,不远处的碑林里也有一个身影直起腰杆。那人穿着黑色的卫衣和牛仔裤, 高大精实的身材把本该略显臃肿的衣着撑起飒落的棱角,墓园大早上鲜少有人,他这一出现自然就更加惹眼。
于静伟不受控制地瞥了一眼,登时呆住了。
他甚至忘了自己老父亲这边的香火还没烧完, 大吼了一嗓子:“裴野?!”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十米开外的裴野都吓了一大跳, 转过身来, 二人四目相对。裴野的脸顿时僵住了。
“你站在那别走!”
于静伟穿过一排墓碑飞跑过来:“你咋会在这!跟踪我?”
裴野脸上写满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跟踪你干嘛?倒是你怎么——”
“你个情报贩子,我给我老爸上坟你都偷看,变态啊你?!”于静伟喘过一口气张口就骂,“蹲在这鬼鬼祟祟的干什……等等……”
他磕巴了一下,低下头向裴野身侧的几个墓碑看去。
他来这太多次, 对这一片墓园再熟悉不过。这几座墓碑是新立的,表面还没有岁月风蚀的痕迹,墓碑上清晰地刻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烈士赵皖江之墓。
烈士韩景谦之墓。
烈士魏超之墓。
烈士陈言心之墓……
于静伟瞪大了眼睛:“这里怎么会有七组人的墓碑?”
裴野冲地上扬了扬下巴,于静伟呆呆地看过去,只看见最中间赵皖江的墓碑上放着两盘贡品,香炉上的灰已经堆起薄薄的一层。
“我立的。”裴野说。
于静伟的嘴巴吃惊地张开了。裴野双手插兜,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现在这个节骨眼按理是不能给七组的人立碑的,但我和墓园的管理员提前打过招呼,一般人也查不到这种地方。好在今天看到的人是你,回去以后切记别声张……”
于静伟眼里闪过一丝火冒三丈的光,突然两步上前一拳挥过去!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肌肉记忆让裴野下意识抬起下巴的同时后退,可还是稍微晚了半拍,于静伟的拳头偏了一些,砸在裴野胸口,他倒抽了口凉气,痛觉还未传入脑中,却先听到于静伟大吼:
“白眼狼,你在这里假模假样地装什么!还烈士——现在二哥他们还有机会被称为烈士吗?你以为他们愿意当什么狗屁烈士吗?!”
裴野不说话了。空旷的墓园没有回音,于静伟的吼声便显得突兀异常:
“演这种戏有意思吗?一切都回不去了!新党上台后首都就是一个大屠宰场,而你就是让所有人丧命的屠夫,傅声他——傅声他倒是苟活下来了,可还不是选择和你们同流合污!”
他扬手又是一拳,裴野上一秒还站在原地,一副老老实实任他打也不回击的颓丧模样,忽然倏地抬手,一把抓住于静伟挥过来的拳头!
于静伟身体一震,咬牙:“你他.妈——”
他抬起眼睛,却对上裴野含着冷笑的一双漆黑眼眸。
“你不也是在同流合污吗,于静伟?”
裴野问。于静伟愣了愣,裴野用力一挥手,于静伟顿时卸了力,踉跄倒退两步,二人隔着一段距离相对而立。
风声渐起,吹不动矗立的石碑,却拂乱二人的额发。
于静伟嘴唇哆嗦:“你放屁,我根本就没……”
“你没有?你敢说你没有?”
裴野挑眉,浓黑的眉眼里流露出某种暗潮汹涌的情绪,那是种十分阴冷乖觉的气息,于静伟从未在裴野身上见识过,却隐约意识到这似乎才是眼前年轻人一直极力隐藏的本相。
或许是为了任务,或许是为了傅声——或许这两种目的一向无甚区别。
可傅声不在,他便也失去隐藏自己真面目的必要。
裴野笑了:“如果当初你成了第七组唯一活下来的人这件事确实是个意外,那后来呢?你说我罪大恶极我不否认,我一直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可你有什么资格贬低声哥,在他面前装假清高?”
于静伟这下浑身都激动得哆嗦起来:“我可没向新党人俯首称臣,难道我非得以死明志或者离开特警局来证明自己吗?!”
“是,你当然不用。”裴野道,“可在特警局这段时间你每次碰见声哥都装作视而不见,他刚来243的第一天人事部门的那个新党人故意刁难他,你明知道是违规的,可你敢说一句不是吗?”
于静伟的眼神开始心虚地乱飘。
“你嘴上瞧不起声哥的所作所为,可你这么决绝地和他划清界限,明知他被欺负也不敢出头,哪怕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也行,可是你没有。”裴野却盯着他,“你敢不敢起誓,你这么干完全没有想做给特警局的新党人看,完全没想过怕他们因为声哥牵连你?”
于静伟的肩膀塌了下来,面上浮出纠结而羞愧的神色。
“我,我……”
他一阵头晕目眩,缺氧似的呼吸不上来。裴野望着他,神情冷静到近乎残忍。
“不过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杞人忧天。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动你吗?”裴野问。
于静伟已经没了最初对抗的态度,怔怔地摇头。
裴野轻轻吸了口气,向于静伟身后方的远处小幅一仰下巴。
“是因为你因公殉职的父亲。”
裴野说,“他们知道你父亲过去曾经因为救人而牺牲,而你是功臣之子,如果连你也处决,但凡有一家媒体报道出来都是个大麻烦。他们对你网开一面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成为组织对外宣传的政.治工具了。”
于静伟身子猛然一晃,唰地回过头去。
父亲的墓碑正静静伫立在不远处,那一炷香不知什么时候早就熄灭了,墓前摆着几个苹果和一把香蕉,一瓶老爷子生前爱喝的散白。
他呼吸愈发急促,回过头来时眼圈却已经红了。
裴野面上无悲无喜,只是语气不再如最初那般铿锵。
“如果叔叔还活着,他一定不会责备你,七组的哥哥姐姐也是。”他轻声说,“过去咱们这群人里就你和我不对付,一对眼就吵架,韩总他们知道又要操心了。”
风穿过墓园外的松林,穿过一排排冰冷的大理石碑,温柔却又毫无留恋地从二人身旁一瞬而去。在他们身侧,一整排七组人的石碑沉默地注视着两个对峙的青年。
于静伟闭上眼。
他几乎可以想到此刻七组的那些大哥大姐会怎样从中调和劝架,魏超是个惯会和稀泥的,韩总这个阔少会主动掏钱请客,主张什么过不去的事儿吃顿烧烤就都说开了,陈姐则会充当和事佬,而二哥,他永远是个无情的审判官,认准谁错了就必须按着那人的头给另一方道歉……
可他们总是会说一句相同的话:不要吵架,和气伤了,有一天人走茶凉,七组这个家就散了。
可如今这一排排墓碑只是站着,地底下的灵魂或许急得团团转,可此刻这一排碑只有伫立,观望。
他咽下一声哽咽:“你怎么敢提他们,你怎么有脸……”
“是啊,我无颜见到二哥他们。”
裴野长吁了口气,抬头看着天空,“曾经的我和现在的你是一样的,于静伟。我们都一样软弱妥协过,一样退缩屈服过,一样明知不对却还是随波逐流过,我知道那种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入深渊的感觉,因为现在我就在深渊里,爬都爬不出来。”
于静伟看着他的眼神都直了。裴野又道:
“可有一点我们是不同的——那就是你的目光比两个月前的我还要幼稚、短浅,以为只要装作鸵鸟这场火就不会烧到你身上了。乱世之下谁都不能明哲保身,唯有变革才能破局,你不懂这一切,所以才看不透声哥,进而怨恨他、抛弃他。”
于静伟张了张嘴:“把、把话说清楚点,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野转过身背对着他。
“我想干什么与你无关,也不需要你的支持。不过你记住,于静伟,我是个坏人,傅声不是,声哥既没有忘恩负义也没有唯利是图,你怎么对我我都全盘接受,但请你以后对他尊重一些。”
说完他抬脚就走,于静伟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也拔腿追上去:
“喂!你以后多久来看二哥他们一次?我——我也可以……”
裴野没有停步,扬声道:
“想来看二哥他们就尽管来,低调点就行。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看好你和声哥,哪怕我的罪这辈子都赎不清,至少也要护你们周全。”
于静伟的脚步慢下来,直到站在原地不动。他出神地凝望着裴野远去的背影,看着青年潇洒地快步走下台阶,那挺拔的身影很快被松林遮掩,消失在墓园的道路尽头。
拐过一个弯,电话铃声在松林响彻,裴野接起电话:
“喂?”
电话里说了什么,裴野的脚步猝然顿住了。
穿林打叶声如雨,裴野站在松林之间,颀长结实的身影如一棵孤立的松,阳光将他的影子投落在地面,沿着台阶扭曲匍匐,拉长再拉长。
*
风裹挟着春日的凉意钻进窗隙,别院主卧内,厚厚的书本哗啦啦地一连掀翻起好几页。
握着书脊的手一个轻颤,傅声咬唇,惺忪阖着的眼皮无意识地紧了紧。
周五离开特警局时他特意从藏书室借走了几本计算机专业相关的书籍,过去他主持轮渡系统的开发工作,越到后期难度越大,他虽然对涉及到情报和政治勘察的部分信手拈来,可专业方面终究有所匮缺。
于是那阵子,傅君贤给藏书室批准的购书经费里计算机专业的书籍资料占比多了两三成,只不过傅声还没来得及看多少就投入到当时亲军派和新党的决战中,时移世易,这个进修计划居然又被重新捡了起来。
昨晚洗漱过后,临睡前傅声本打算在主卧书桌上踏踏实实看上一个半小时再睡,谁知术后很久都没疼过的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傅声最终不得不妥协,改为在床上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