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我的安全是他们的首要任务,这种行动一向都是这样的。”部长懒懒道,“牺牲在所难免,就算真的发生了,也只能是你们这些人工作不力,懂吗?”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傅声有些不忍地阖上双眼,揉了揉发涨的眉心。
这一号人物对他们说的其实是发自肺腑的大实话,可正因为是实话,听上去才更令人难以接受。
或许是这次谈话着实不太愉快,车内再没有人主动挑起话题。透过通讯器还能隐约听见发动机运转的底噪声,衬得机场外的车道更加静谧。
傅声环视四周。除了两侧的行道树上偶尔传来虫鸣,到处都静悄悄的,空旷的郊区连接着更远处成片春耕的田地,一望无垠。
身后,机场内各个跑道上的飞机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调度,一队一队特警在航站楼下井然穿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傅声再次按下通讯器:“车内成员,收到请汇报位置,完毕。”
“报告首席,还有一分钟下高架桥,完毕。”
傅声又道:“plan B大厅成员,十分钟到了,汇报一下情况,完毕。”
他等了十秒,频道内没有任何动静。傅声心里才将将压下去的不好的预感顿时如洪涝中的水位线,猛然暴涨。
他沉声道:“第七组,大厅待命成员!能听见吗?”
仍旧没有回答。赵皖江那边犹豫地开麦:“是不是阿顺又忘开麦了?喂,顺子,这关键时候可别掉链子啊,别睡了,听见没——”
“二哥你先别说话!”傅声扶住耳机,“第七组所有待命的成员,不用等分队长回复,现在全都直接向我汇报!”
刺啦一阵电流声,频道内终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通讯器似乎受到了摩擦,耳机里一直传来嘶嘶拉拉的响动,透过噪音,隐隐能听到背景音里有无数嘈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气流声。
很快,一个嘶哑到不辨身份的人声断断续续传入其余所有人耳中:
“他们在大厅……布置……毒气弹……”
扑通一声,说话的人似乎跌倒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
“暴露了……快走……!”
滋滋的电流声与毒气外泄声窜过耳麦,那特警的声音愈发微弱,最后只听电流麦嘶的炸响,归于寂静。
傅声的瞳孔骤然紧缩成一道竖线,他下意识抓住二楼岗哨的护栏:“第七组,还有活着的人吗?!保命要紧,先撤退出来,收到回话!”
可不管他呼叫了多少遍,大厅待命的组员里始终再没有人传来他期待的电波。车内的几个人显然也都坐不住了,赵皖江率先打开通讯器:
“咱们被偷家了?阿顺他们还活着吗?!”
“什么?”远远的传来军部部长疑惑的询问,“新党人这就动手了吗?”
“他们知道大厅的位置,就一定知道我们路线的出发点,也意味着他们知道了咱们的机场路线!”小魏也反应过来,“咱们得赶快换条路,韩总,下高架桥之后左拐——我.操!”
耳机里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炸响!
——嘣!!
傅声浑身一震,焦急地低头捂住耳机:“二哥!”
须臾之间,颈后的汗毛因战斗训练出的敏锐知觉而根根倒竖,傅声面色一凛,扭身一个回旋踢,黑色马丁靴带着一股劲风狠狠击中悄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偷袭者腹部!
砰的一声□□碰撞的闷响,对方嘴里涌出一大口酸水跪倒在地。傅声迅速看了一眼地上已然休克昏死的人,鞋尖一挑,将偷袭者的夜行衣下摆踢开,露出里面的制服。
是中部战区。
傅声蓦地一愣。联邦的几大战区里中部战区实力最弱,他万万没想到这次新党人居然挖了中部战区的墙角,就这样硬生生撬动了革.命的杠杆。
“有人在上面!”
岗哨楼下有人喊道。亲耳听到大厅里战友们不明不白死去的怒火在这一刻忽然具象化,傅声猛地拔枪,大步走到楼梯口,连躲都没躲一下,对准从楼下拐角冲过来的几个乔装的士兵毫不停顿连开数枪!
楼梯下顿时鲜血四溅,傅声毫无寻找掩体的意思,边开枪边往下走,几个冲在前头的士兵早做了他枪口下的亡魂,他很快走到楼梯半中央的平台,把打空了弹匣的手枪抛开,从地上拾起一把步枪,细长枪膛一甩——砰!
最后一具肉.体倒在地上的闷响传来,傅声把枪一丢,眼眶早已泛起一片淡红。他叩了叩通讯器:
“这里是猫眼,局长,军用机场已经被叛乱者入侵,请求指示,完毕。”
这是他作为猫眼享有的与局长傅君贤单频联系的特权,可如今傅君贤的专属频道内也一片寂静,毫无回音。傅声转身冲回岗哨二楼,从栏杆上向外望去,车道尽头仍然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抓着栏杆的手攥紧又松开,就在他背后,枪声一阵赛过一阵地趋于激烈,傅声的身体逐渐克制不住地战栗,正在这时,耳机里居然奇迹般地穿来一个声音,仿佛绝望中的一盏灯火:
“咳咳——还有人在吗?”
是赵皖江的声音!
傅声倏地睁大眼睛:“二哥?是我,猫眼,我现在在原定的岗哨二楼!你们还好吗?”
发动机嗡嗡的底噪声比最开始大了不少,背景音里偶尔传来有人咳嗽的声音,赵皖江喘着粗气:
“都还好!他妈.的,小声你是没看见刚刚有多邪门,路上突然闯出来好几辆中部战区的车子拦路,要不是老韩反应快,我们早从高架桥上侧翻下去了!”
“你们现在在哪?”
“换了条路,正往你们那赶呢!”赵皖江说,听声音似乎开车的人换成了他,“我们几个也是命大,原本的车快废了,刚好路过中央战区的一个分训场,部长从里面调了一辆新车,大概还有两分钟就到了,你那边赶快做好准备……”
“新换了一辆车?”傅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会这么巧,被迫改道又被迫弃车,新党连追杀的计划都做足了,难道会想不到你们一定会路过中央战区的分训场?二哥,你们现在的车没有任何加护装置,一颗子弹就足以让车轮爆胎——”
“所以现在来不及了,只有搏一把命!”油门轰然加大,通讯器那头赵皖江狠狠道,“把一号人物送上飞机咱们就能施展开手脚了,他奶奶的,中部战区这群花拳绣腿,老子要把他们都杀了给兄弟们报仇!”
混乱中,一道长直的远光灯柱遥遥地一晃,傅声猛一抬头,只见车道尽头,一辆加长吉普车正从路中央向着岗哨疾驰而来。
傅声抓住栏杆,上半身几乎全都快要探出去,奋力挥动手臂:
“二哥,这边!先别进机场,在岗哨这里停车!”
“什么?”
车子越来越近,透过前挡风玻璃,甚至可以看见坐在驾驶室手握方向盘的赵皖江,以及副驾驶位上那位面色铁青的一号人物。
夜风乍起,吹乱碎发翻飞,傅声一咬牙,迎着风蹬上栏杆,眼瞅着就要一跃而下!
“小声你疯了?!”耳麦里赵皖江嘶吼,“你会把腿摔断的!”
“现在闹得天翻地覆的不是中部战区,是新党人!”傅声急道,“新党和地方战区达成了协议,中部战区只不过是调兵为他们所用罢了!机场里面有埋伏,快走——”
话音未落,咻的一声利响穿透黑夜,一颗细长的银漆子弹从傅声失神瞪大的双眸面前横穿而过,劈开缭然狂风,猝然向远方飞去!
啪!!
没有任何保护装置的前挡风玻璃蛛网般皲裂,向四面八方爆开晶莹的琉璃雨!
风尚未止,傅声脸上却血色尽失,他心中咯噔一跳,低头望去。
副驾驶位上一片血肉模糊。
一号人物,当场爆头身亡。
子弹的冲击让车子一个打滑,眼看着就要冲下车道,傅声喊了句“跳车!”,浑身肌肉抽搐地绷紧,下定决心就要从二楼跳下来。
下一秒。
道旁树林里燃起信号弹一般的烟火,那亮色一阵闪烁,弹指一挥间,流弹在暗夜中割开凌厉的口子,划过凌厉的弧线,不偏不倚击中了七拧八拐的车身——
轰!!
巨大的冲击力把跨上栏杆的傅声掀翻出去,他重重跌倒回岗哨地面,却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翻身爬起来,趔趔趄趄地扒住栏杆撑着身子站起来,浑身颤抖:
“喂?喂!二哥!韩总!!——”
他忽的呆住了,脚下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道旁另一侧的树林里已燃起熊熊大火,掉落的金属框架碎片还零零碎碎地落在路边,车里的人已不见踪影,而刚刚那辆吉普车此刻车身扭曲,正侧翻倒在火堆正中央,无声无息地被火焰一点点吞噬。
就在他眼前,第七组最后的成员,全部葬身火海。
第30章
时间暂时倒回两派“决战”的六天前。
傅声的居家办公随着警备部日渐紧张的工作安排而仓促截止, 每天傅声都以特警局开会这个不变的理由彻夜不归;另一边,裴初给予裴野的命令也变成了简单的保持潜伏,没有指示不得擅自联系上级。
裴野像是被两边一齐遗忘了, 不用去学校,也不用和裴初汇报, 甚至不用给傅声报平安——天知道这些日子傅声正在什么地方秘密执行任务。
两派之间的博弈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他反而无事忙了, 仿佛是个真正纯粹的白板一块, 每天一个人在家买菜做饭, 看书锻炼,偶尔打开电视听听新闻, 电视上倒是一片太平,唯有新闻频道报道的交通和燃气事故愈发频繁。
三天后,傅声与他彻底断联,每天早晚各一次的短信也没有了。
裴野犹豫了很久, 选择隐瞒了这条猫眼的新动态。
他有种诡异的矛盾,既希望新党能赢,又希望傅声不要输,而他两边下注, 希望自己一点点微小的操作可以让天平保持着危险的平衡。
裴野照常扮演一个一无所知的普通大学生。和傅声断联后又三天,他白天下楼去超市买东西, 在超市时被碰巧遇到的对门邻居叫住:
“哟, 小伙子,这几天怎么都是你下来买东西,你哥哥呢?”
对门邻居是个独居老人,年纪大了怕寂寞,以前傅声给老人家送过几次饭, 故而彼此相熟。
裴野笑着帮老人拉开门:“我哥他出差去了。”
“这几天出门在外可不太安全,”老人摇着头,“今天早上的电视新闻,你看了没有?”
裴野一怔,下意识回头看向超市墙上挂着的一台老电视机,颜色有些失真的屏幕上,万年不变的女主播似乎比平时更加板着一张脸,毫无感情地宣读着:
“……议会已表决通过新修订的立法程序法案,增加参议院军部代表席位,至此,军部代表将在参议院占据二分之一席位。众议院军部代表席位的增设提案预计将于明年进入表决……”
“军部相关人士透露,法案通过后的首次轮值会议将与对新党扰乱社会治安、颠覆宪.政的讨论有关。请广大居民注意自身安全,如遇到疑似新党人士,可拨打报警电话,或直接拨打以下举报专线……”
裴野拎着塑料袋的手攥紧了些,面色却没什么改变,仰头看着电视上重播的早间新闻,淡淡地啊了一声:“这么说,新党的好日子到头了。”
“今天开始警察可有的忙啦,”老人推着买菜的小车走出门,幽幽叹出口气,“当年军部这些人也是东躲西藏,比如今的新党被赶尽杀绝的样子还狼狈。风水轮流转啊……他们也把屠刀对准别人咯。”
裴野不说话了,抬起头再度看向电视,女主播机械的女声依然在冷冰冰地诵读着:
“——最后,本台发表军部与议会最新联合声明:联邦从未有过、未来也绝不会有建立军.政权政府的一天,任何散布类似言论者即视为对联邦民主宪.政的诬陷,是典型的阴谋论……”
*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整天街上警车的警笛声就没停下来过,到了晚上街道上空无一人,宛如宵禁。肃静的马路中央唯有警车和穿着制服的军人在来回走动。
警笛拉长的尖锐哨声刺破夜空,在几乎凝滞的街区显得尤为刺耳。裴野睡不着,索性来到阳台,这样吵下去不可能有人睡得着,可人人都不敢有怨言,家家户户关着灯,整栋楼像无人的鬼房。
但裴野不怕,他有种生死度外的无谓,拉开门走到阳台透气。楼下停着一台警车和一台军牌吉普车,有人拉开车门跳下车子,裴野下意识地弯下身躲了躲,等他再起身时下车的人已然消失不见。
楼上阳台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说话声音传来。裴野耳力好,认出是楼上住着的两个女孩,一对打工的普通小情侣。
其中一个女孩声音颤颤巍巍的,嗓子都挤着:“经理说军部今天就要挨家挨户搜查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家吧,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