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季砚礼眉心比刚刚确实舒展了,脸色与唇色也都不再那么苍白,许柠柚才终于小小松了口气说:“你万一下次再胃痛了,还要叫我帮你揉。”
讲了这句,许柠柚就再也等不及将从刚刚起,就一直盘旋在心底的问题问了出来:“你胃痛的毛病,是因为你母亲对不对?就是你刚刚说的,她要带你…”
可说到这里,许柠柚却又顿住了话音,最后两个字实在难以出口。
倒是季砚礼语气如常接过了话头,他点了下头,这次终于没再遮掩隐瞒,而是直白道:“对,就是因为她要带我去死,我上次说过的小时候吃药过量,就是因为她自己想自杀,于是加了非常大量的安眠药在汤锅里,要我一起喝。”
“其实我当时喝了一口就觉得汤的味道很奇怪了,本来放下碗不想喝了,可她威胁我说不喝完就会掐死我,她那段时间总是掐我脖子,我实在有些心理阴影了,就直接端起碗一口气喝掉了一整碗。”
“后来她又给我盛了第二碗,不过她那时候自己已经有些神志恍惚,所以我趁她没注意把第二碗倒掉了,再后来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总之就是很困,非常困,完全控制不住昏睡过去,等再醒过来就已经是在医院里洗胃了…后来才知道,她喝得比我多很多,没来及送医院就已经没呼吸了。”
季砚礼讲这段回忆的时候,从始至终语气都与往常没什么变化,很淡漠也很简洁,甚至只是单纯陈述,没有任何涉及个人情感的词。
可许柠柚听得却觉得心脏都挛缩成了一团,牵扯得仿佛五脏六腑都在痛。
现在的季砚礼能这样轻描淡写讲起这段过往,可当时年仅十岁的季砚礼,面对这样的情况又是如何自处的?
该有多痛苦又多惶恐?
许柠柚简直连稍微细想一下都不敢。
他倾身再次把自己整个人都送进了季砚礼怀里,双手将季砚礼后背攀得很紧,唇瓣贴在季砚礼耳边劫后余生般呢喃:“季砚礼,幸好你把第二碗汤倒掉了。”
不然…
许柠柚真的不敢想这个“不然”。
“嗯,“季砚礼微微偏了偏头,薄唇吻上许柠柚发丝,也低声应,“幸好。”
不然我很可能就遇不到你了。
彼此安静拥抱了半晌,许柠柚想起什么,又忽然略微退开身问:“所以你后来对你父亲嗯…可以说是大义灭亲,还卖掉了公司,是为了报复吗?”
许柠柚确实是这样想的,可却不想季砚礼很果断摇了下头道:“谈不上报复,我只是对他完全没感情罢了。”
季砚礼对阮蓝实在生不出爱意,自然也不会想要为了阮蓝去报复季芜。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没感情。
他跟季芜更像两个流着一脉相承血液的陌生人。
季砚礼十岁那年阮蓝死后,季芜勉强良心发现,短暂回家陪伴过季砚礼一段时间。
是真的短短三个月,后来随着季芜情人怀孕临产,再到情人生的儿子出生…
季芜就再也没想起过还有季砚礼这个儿子了。
好在他家至少有钱,季砚礼在家里管家保姆照料下也至少物质条件充足地长到了成年。
高三那年,季砚礼选定了保送,因此整个下学期时间都很充裕。
他向季芜提出要进公司实习,季芜倒也没有多加阻拦,毕竟那时候季芜情人的儿子才不过八岁。
于是进公司一整年时间,季砚礼名义上是实习,实际一直在暗中收集季芜这些年做事不够干净留下把柄的地方。
这是他早在选了法律专业,并提出要进公司前就想好的——
确实不是报复,非要说的话,该叫做处理垃圾。
后来终于收集到了足够强有力的证据,季砚礼一举匿名将季芜以“财务作假及虚假陈述”罪名举报,因为证据太过确凿毫无回转余地,最后季芜不但赔偿出大笔金额,更被判了十四年有期徒刑。
而在季芜进监狱后,季砚礼将公司剩余资产整合,统一转卖给了早就选定好的沈誉集团。
“我最开始只是看准了沈誉效益好发展前景稳,沈总应该能给我一个满意的价格,”季砚礼解释道,“却没想到和沈总接触过后意外发现,我们两个人虽然年龄有差,但很投脾性。”
沈渟渊欣赏季砚礼敢于破釜沉舟的魄力,季砚礼在沈渟渊身上窥到了同类中的佼佼者气息…
于是后来季砚礼选择进沈誉工作,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的家庭情况就是这样,”季砚礼敛眸收尾道,“确实很不堪回忆不起半分愉快,所以我以前一直不想讲,不想让你知道,但是柠柚,还是那句话,从今以后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会毫无保留。”
即便毫无保留的同时,是让自己陷入另一个可能会被“遗弃”的不安境地,可季砚礼还是决定如此。
秦赫的教训,他只吃一次就足够。
许柠柚又看了季砚礼片刻,他没有再说什么苍白的安慰之言,只是将自己在季砚礼怀里埋得更深,双手将他后背环住得更用力,格外认真仿佛许诺般道:“季砚礼,以后都有我在了,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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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砚礼,孽种!你这个和季芜一样的孽种!我要掐死你…我要掐死你!”
“是你!就是你送我去坐牢的!季砚礼,你这么不孝,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哈哈哈哈季砚礼?你还真相信了我以后会对你好吗?像你这样不懂正常感情的怪物,你不配让我喜欢!”
……
“嗬…嗬…”
季砚礼剧烈喘息着倏然睁开了眼睛。
对上宿舍房顶,他还有片刻失神,直到下意识偏过头去,看到了另一张床上依然安睡着的许柠柚,季砚礼才重重吐出口气,好似彻底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许是这一整天,先被秦赫的事情惊了心神,又对许柠柚坦白了所有家庭情况,因此毫不意外,季砚礼做了噩梦。
梦里阮蓝和季芜张牙舞爪着斥骂他,甚至扑上来要掐他脖颈,可这其实都没什么。
真正让季砚礼称为噩梦的,还是他心底的不安投射在了梦境中——
是许柠柚告诉他,他不配得到许柠柚的喜欢。
明知只是做梦而已,可季砚礼阖了阖眸,却难掩心尖躁意,短时间内实在是睡不着了。
片刻犹豫,他还是起身下床。
拿上手环,轻手轻脚走向了阳台。
许柠柚夜半惊醒得很突然。
他完全是潜意识中的,还没彻底清醒就半闭着眼睛侧头看向对面季砚礼的床——
却又在看清床上没人的刹那,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
之前季砚礼半夜胃痛实在给许柠柚留下了阴影。
许柠柚毫不犹豫起身下了床,正要看一看季砚礼是不是在洗手间,可一抬眼,他就愣住了——
季砚礼不在浴室里,而是在阳台外边。
已是初冬的深夜,季砚礼只披了件大衣站在阳台外边,不知是在做什么,高挑背影莫名显得孤单而寂寥。
瞬时想起了季砚礼白天才讲过的童年痛苦回忆,许柠柚心脏都发紧了一瞬,他大步走向阳台拉开了门,大声问:“季砚礼,你在做什么?”
似是完全没想到许柠柚会这时候醒来,季砚礼回头看过来的眼神里,罕见染了明显惊诧。
还有一丝…慌乱?
许柠柚不明所以,正要开口问,就听季砚礼率先道:“你先进去,外面风很凉,外套都不穿怎么就敢开门?”
许柠柚正要反嗤他“你也知道风凉!”,可这句话还没来及出口,他视线无意间下暼,却暼到了季砚礼的右手——
总是戴着黑色手环的右手,手背青筋格外凸起,五根手指都在毫不受控制般轻颤!
“你…”许柠柚在瞬时间脑海内警铃大作,他抬手就要去拉季砚礼的右手,可季砚礼却在这个时候下意识做了个回避的动作——
右手往后撤了撤,就像生怕被许柠柚发现什么一样。
可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下一秒,似是就意识到了自己是在“此地无银三百两”,季砚礼就又止了动作。
可却也恰好就是他这么一撤的动作,还亮着的表盘不知碰到了哪里,触碰开了语音播报功能。
没有丝毫感情的电子女声陡然响起,听进许柠柚耳朵里,却让他冷得发颤——
“电击指令,已完成。”
第64章
那一刹那, 许柠柚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什么电击?
可此时此刻,季砚礼依然在颤个不停的手指, 还有他不发一言明显紧绷的神情, 都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是幻听。
季砚礼是真的, 半夜不睡觉竟然在使用电击这种功能电自己…
许柠柚完全想不明白季砚礼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他近乎是从喉咙里压出来的声音, 尾音都在隐约打颤:“季砚礼, 你在做什么?”
季砚礼很轻眨了下眼睛, 静默片刻后低声开口:“我…做了个不太舒服的梦, 暂时睡不着就起来透透气。”
是下意识也是毫无他法,他的回答明显在避重就轻。
可却也正是因为他这个态度,将许柠柚本就过度震惊与极其心疼的混杂情绪陡然间点燃至了顶点,让许柠柚心头莫名腾起一股无名火气, 他倏然提高了音量朝季砚礼喊道:“我在问你用电击做什么!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只是他明明是在发脾气, 却又因为泛红的眼尾与依然绵软的嗓音, 从而显得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反而看着格外惹人心痒…
季砚礼猝然阖了阖眸, 以竭力压制脑海内不合时宜汹涌的,想要把这样的许柠柚发狠按在书桌边欺负的恶劣念头。
片刻后,他才哑声道:“柠柚,对不起。”
对不起好像又吓到你了。
对不起,我好像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这个问题。
他越是这样回避,许柠柚当然越生气。
“白天才说过会对我再不保留, 现在就什么都不说是吗?”许柠柚一字一顿质问,“季砚礼,你就是这么追我的?”
事实上, 许柠柚当然也很不想总用“季砚礼追他”来说事,听起来就像威胁一样。
可没办法,上次关于季砚礼胃痛的事情,他也是这么才问出来的。
而季砚礼会愿意主动告诉他关于家庭的过往,是被秦赫的事情激出来的。
许柠柚算是发现了,或许正是季砚礼的成长环境使然,让他根本没有自觉主动表达自己情绪亦或状况的意识。
不是被迫到了一定境地,他都完全把自己封锁起来。
“不…”季砚礼的嗓音开始发哑,从喉咙里压出来的字音显得格外滞涩,“不是的,柠柚,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该怎么讲明我对你完全病态的渴望,该怎么说清我这般想要拥有你的同时,却也为此深深怀疑是否自己并不配,甚至需要靠电击这样的方式来一次次自我谴责与警醒。
许柠柚简直要被季砚礼气死了,他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