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饕餮……
他是上古凶兽,他能活好几千万岁,所有的这一切沧海桑田,在他眼中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插曲而已,很快就能忘了。
他可以回去,回到外界之外,在他山海位面的洞府里,春天赏花,冬日看雪,继续着他属于凶兽散漫的生活。
饕餮不需要和他一样,在这里葬身。
“……”
满是腐烂血肉的天幕不断低垂,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那声音像是来势汹汹的洪流,又像是谁低低的哀哭。风把火星子卷到两人眼前,又明灭地飘远。
而饕餮只是垂眼看着他,长长的银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他金色的瞳孔被遮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清什么情绪。
天空已经压到了简云蓝的头顶,他伸手,轻轻触碰到那扭曲着的血肉。
他指尖触碰到的地方,那天幕中的血肉像是被烫伤了一般,瞬间激发出‘哧’的汽化声响,但更多的天幕依然在沉沉往下压着,并不为这一点细枝末节的阻挠所动摇。
随着天幕压低,轰隆一声,下起了暴雨。
好在这次的暴雨并不是腐蚀性的,只是普通的雨,但此时天空和大地已经太过靠近了,即使是最普通的雨,也让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像落汤鸡一般被迫被倾盆雨水浇透。
天幕太低了,人们纷纷弯下了腰,有人坐下,有人干脆就躺下了。
到处都是绝望的尖叫与哭嚎声。
就在这时,沉默了很久的饕餮,终于说话了。
“简云蓝。”
他低低地说着,尾音有些试探性的哑:
“如果我走丢了,你会来找吗?”
这一次,他没有喊人类,而是堂堂正正认认真真地叫了简云蓝的名字。他甚至没有用‘本座’,而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用了‘我’这个字。
在呼啦啦的风声和狂风暴雨里,简云蓝听不太清楚,否则他就会发现,饕餮语气里那股有些执拗的认真劲儿。
“找啊,当然找,”简云蓝的额发都被雨水打湿,他吸了口气,没有低头也没有弯腰,而是伸出双手撑住天空——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然真的觉得天幕下降的速度被减缓了些。
简云蓝半开玩笑接着道,“你走丢了,我这么一个黑心老板,上哪找你这么敬业的员工。”
闻言,饕餮定定看着他,眼神变得有些冷。
像是伤心的模样。
他移开视线,看向别处,过了好一会儿后,才自嘲地笑了笑,轻声说:“我是说认真的。”
简云蓝也安静了一下,看向他。
带着火星和血肉灰烬的风,在他们眼前吹过,因为下着暴风雨,虽然地狱焰火依然燃烧着,但光线依然很暗,黯淡到简云蓝几乎有些看不清饕餮的脸。
他忍不住靠近,又靠近了些,近到呼吸交缠。
简云蓝终于穿过雨水,看清了饕餮的眼睛。
就算是大名鼎鼎威风无比的凶兽大人,此时也被雨水彻底淋湿成了落汤鸡,银发被雨水打湿了,湿漉漉地贴在颊侧,薄唇微微抿着。
但那双暗金色的眼睛,这么多年一直都没变的,还是这样注视着简云蓝。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自己最爱的、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那个小吃摊旁,永远有一道银色的身影。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从一开始在简家别墅的相遇,臭屁又自大的凶兽大人,骂骂咧咧地吃下了简云蓝递过来的一碗云吞面,到后来一次又一次的摆摊,风雨无阻,无论是热热闹闹的都市中央,小区门口,在雪地里吃火锅到睡着,还是一起变成小孩探险,在到狭窄的末日基地里,挤在一张小小的行军床上睡着……
还有很多,很多,连简云蓝自己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发生过的画面,在此时却仿佛昨日一般,全部都一一涌现在他眼前。
那么,如果饕餮走丢了呢?
“……找。”
“无论多少次,多少年,多少个平行位面,多少个时空变换,都找。”
“饕餮大人,我可不能把你弄丢了啊。”
简云蓝说着说着,忍不住弯弯眼睛,笑了起来。
他双手高高举着,整个人都被雨水淋得歪七扭八,却在说这样话,简云蓝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颊边浮现两个小小的梨涡。
雨水依然轰隆隆往下落着,天空一直在下降,世纪末的火焰在燃烧。
饕餮一开始想一本正经地板住脸,做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但过了好一会儿后,他忍不住也笑了。
看着饕餮脸上的笑,简云蓝突然有些发愣。
——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他在饕餮脸上看到了这样的笑容。这样开心的,畅快的笑容,带着点不好意思,但又像个孩子般,带着稚气,他笑了好一会儿,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耍赖般道:
“你说的,一言为定,不许反悔啊。”
“不反悔。”简云蓝认真点点头,伸出了小拇指,“拉钩?”
饕餮也伸出了手。
在暴雨和火焰的朦胧光线里,他们俩的额头靠着额头,呼吸交错,挨得很近很近,近到像是有一个吻,但嘴唇并没有碰到嘴唇,就停止了。
但他们的手紧紧握着。
“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太短了吧?我们饕餮可是能活千万年呢。”
“那就一千万年?”
“嗯。”
“一千万年。”
“……”
天地马上就要嵌合到一起。
许多人们都已经躺下了,闭上眼,但能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窒息感和压抑,像是被活活埋葬在泥土里,明明还活着,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的空气一点点失去,那硕大的棺盖封顶而下。
“我、我们要死了吗?”
“好像是的……”
有人颤抖着握紧了身边亲朋好友的手。
有人咬紧牙关,祈祷着这一切能尽快结束。
他们都太过年轻了。
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太多太多的梦想,没能去到的远方,但死亡的阴霾已经彻底笼罩了下来,没有人能逃脱那锋利的镰刀。
与很多人认知相违背的是,在末日灭顶来临的那一秒,比起嘈杂和混乱的声响,身处风暴中央时,人真正所感受到的却是安静。
仿佛所有雨声风声都被隔绝在外,像是水被煮沸的那秒,一切时间都暂停。
空白到让人绝望的安静。
当那股安静蔓延上来时,所有人都闭紧了双眼,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终结。
“开天地。”
不知是谁的声音,像是念诵着远古咒文般,低而散漫地响起。
如果有人是听力加强系的异能,应该会在那寂静中听到什么异常:像是远古神兵嗜血的嗡鸣,像是锋利戟尖破空的尖啸,像是天地分离的裂响。
……直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所有人都为之震动。
“轰隆!!!!!!”
伴随着那阵巨响,随之而来的,是开天辟地般的震动,无数砂砾土石夹杂着暴雨冲刷而下,他们所在的地面震颤着,那血红天幕也不断地震颤,但……
并没有继续下沉。
很快,就连不断往下冲刷的暴雨也停止了。
片刻的安静后,慕容淼哆哆嗦嗦地睁开眼睛,朝天空看去——
刚刚,像棺盖一般压下来的、已经近在咫尺的天幕,竟然被一束过于耀眼的光芒重重地劈开成了两半,无数腐烂的血肉残肢,在脱离天空的那一瞬间,就被那光芒蒸发,汽化。
被劈开的天地尽头,是宁静的夜色。
还有一个人影。
“……人影?”慕容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但作为感知加强系佣兵,她的视力一向是最好的,即使是在此时一片混沌之中,她也看清了那个人影:
映着雪色和月光,那个背影显得有几分孤戾,长长的银发束着个马尾,身着战甲,单手拎着长戟,不断有血珠滴滴答答地从那戟尖流淌下来。
一束光像是来自宇宙之外,直直地照射在他身前,仿佛催促着什么。
他的怀抱里,似乎抱着个人。
把怀中的人放在一旁,那人俯身轻轻抚摸了一下对方的脸颊,似乎留恋,又似乎有些不舍。
但最终,他还是转身离去,没入了那束光里。
“……”
开天地,是贪嗔痴妄戟最深重的的禁忌。
这是能改写万物规则的招式,当上古凶兽以自身为祭,破戒之时,贪嗔痴妄戟会发挥全部的威力,斩下这一击。
但却不是杀招。
“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用开天地来救人的饕餮呢。”天道的声音飘飘渺渺地传来,那声音像虚幻一般,伴随着无数经文诵唱,“这样做的后果,你知道的吧?”
“知道。”饕餮厌恶地皱了皱眉,“别废话了。”
“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坏呢,不愧是饕餮。”
天道笑嘻嘻地答到。
然后,终于和饕餮命令的那样,祂不再废话了。
笼罩住饕餮的光芒骤然一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