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生意是情谊,并妄图拿此来要挟他,实在是可笑。
而这些生意他就是不做,也定不会让自己的弟弟与妻子受了委屈。
何况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赢的利够多,今日他就算是废了他们的一只手,他们父亲也照旧会对时家笑脸相迎。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柴房就彻底静了下来。
只余油灯燃烧时噼里啪啦的细响 ,以及从外传进的犬吠与鸟雀惊鸣。
良久,才又有一人颤颤地开口,“你……所以你到底想要对我们做什么?”
“诸位早该问这个的。。”时易之偏头示意护院,让他们将这几位压住。“时某是个生意人,向来讲究银货两讫、买卖对等,你们事先辱骂造谣我可暂时不计较,但诸位落在舍弟与好友身上的伤,还是需要偿还的。”
话音一落,几个纨绔子的表情即刻就变得惊恐起来,纷纷扭动着身子想要挣扎,嘴中也再次开始高声咒骂。
但压着他们的护院没给他们挣脱的机会,把他们摁得死死的。
“把他们的嘴堵住,别留下明显的痕迹。”时易之最后丢下这样一句话,就走出柴房。
官要送,私仇也要报,自然不能轻易地放过这些人。
听着柴房内传来的闷哼痛吟,时易之理了理衣袍,慢慢地回到了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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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静得很,缸中锦鲤游动的水声仿佛都听得清。
他站在院中犹豫了片刻,在想是先去东厢房看伤更重的弟弟,还是先去西厢房探望冠寒。
在做出决定的刹那,西厢房忽然就传来了叫喊声。
“时易之!”
“我身上也有伤,你快过来给我抹药!”
时易之怔愣几息,回神后也不再犹豫,快步走了过去。
“寒公子,我来了。”他对着拉开的细小门缝说。
里头的人一惊,门发出嘎吱的一声响,接着传出了略微不满的声音,“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吓到我了。”
“后院的事忙完了,我正好想来看看你。”时易之答,随后抬手在门上轻轻地敲了敲,问:“不知寒公子可愿邀我于房中一聚?”
“嗯……”冠寒沉吟片刻,最后才勉为其难地说:“你既如此诚心,那我便让你进来吧,可不能被人发现了。”
时易之失笑,说“好”和“我定会在天亮前离开”。
冠寒给他放了一道人能进去的缝,时易之就趁势钻了进去。
进去后,冠寒立刻就将门给合上了,连声音都未如何发出,确实也有几分偷偷摸摸的意味在。
时易之笑着偏头看过去,哪知一入目就是冠寒光洁白皙的脖颈,再往下,是展露出些许的精瘦胸膛。
他的脸一下就热了起来,人也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寒,寒公子……”
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冠寒就先一步问起他来。“时易之,你怎么会说‘天亮前离开’这样的浑话?你是从哪学来的?是看了什么书,还是去了什么地方,亦或是在外头见了什么人?”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砸得时易之心跳如鼓。
“不,不。”他瞬间就记不得方才看到的旖旎春光了,摇着头地解释起来。“未曾去过什么烟花之地,也没有见过别的人。”
但他也是说不出自己买了些话本子这样的话的。
要是让冠寒知晓他在看那样不正经的东西,误以为他也是个不正经的人,那该如何?
不能不能,万万不能!
于是他移开视线,磕磕巴巴地说:“是……是上次宴请他人时,于酒楼说书人口中偶然听见的。”
“那怎么别的不记,就光记下这句了?”冠寒偏头看向他,笑得狡黠。“我知道了,人人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时少爷也觉得偷偷摸摸的刺激,对不对?”
时易之再一次说不出话了。
怎得又……又转到了这上面来了呢?
许是看他支支吾吾地给不出回答,冠寒也失了趣味,扯了扯披风走向拔步床。
“时少爷,来帮我抹药油吧。”
时易之这才想起自己来此的正事,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冠寒往床的方向走,心中也在暗自懊恼。
——于这方面他实在太生涩愚笨了些,每每瞧见什么听见什么就会失了魂,连带着把正事也忘了。
不该不该,实在不该。
可一边在心中训诫着自己,他一边看着冠寒将身上仅有披风拉下的场景走神。
这这这……
这岂是他现在就能看的?
是否不合礼法、不合规矩、不合时宜?
然而这样的旖旎与神游,彻底终止于他看见冠寒背上淤青的那一刻。
“你……”他快步走了过去,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抚摸,却又在触碰到的前一刻猛地收回了手。
眼睛瞪大瞪圆,身子随着心一起颤了颤。“怎会伤得如此之重?方才怎得不说?你且等等,我再去叫人将洛大夫请来。”
冠寒立刻呵止住,“别去!”然后握着药油递给时易之。
“就是和时五少爷一样的淤青罢了,我已经让月竹向洛大夫讨了一罐药油来了,不用再麻烦了。
“时少爷若是真的心疼我,就快些来帮我揉揉,免得我受了凉。”
时易之抿抿唇,思虑再三,最终听了冠寒的话接下了药油。
药油的气味并不温和,辛辣到有些刺鼻。
甫一将塞子拔开,味道就冲着灌满了整间房,房中的熏香以及冠寒身上的桂花香都被压了下去。
闻着这样的气味,时易之的眉心紧紧地拧成了一团,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为何方才不告诉我?为何要独自忍着这样的痛。”
“我不想说就不说了。”趴在床上的冠寒抬了个头,不满地看着他。“而且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过就是迟了些而已,快些给我抹药。”
时易之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再说出来。
最后索性选择了长久的沉默。
默不作声地将手洗净擦干,时易之坐到床边先开始搓手,待掌心相贴反复搓得暖热,他才将药油倒在手中抹匀。
他没这样帮过别人,自己受伤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怕一不小心会弄痛了冠寒,便小心翼翼的不敢施力,只有掌根在轻轻地揉推着。
可即使是这样,将脸埋入被褥中的冠寒也还是克制不住地流泻出破碎的痛吟来。
时易之听着这些声音,眉心皱得愈发紧,唇也用力地抿了起来。
这么怕疼的冠寒先前怎么会不说呢?彼时染了风寒都哀叹着自己可能命不久矣的人,何故如今受了伤都不愿意让大夫看了呢?
是发生了什么?是哪里变了?还是有什么其实是他从未读懂的?
时易之罕见地陷入了难以抽离的困顿与迷茫。
他一边想可能是自己做得太差了,所以才让冠寒有所隐瞒;一边又想是不是他们之间的情谊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深,因此冠寒就会权衡利弊、瞻前顾后。
——他第一次开始这么思考。
可他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怎么想才是对的。
越思考越混乱、愈忖度愈惶恐。
因而眼前近在咫尺的冠寒,在这霎时仿佛与他隔开了万水千山。
倏地,时易之想起了他们还在湄洲时,他趴在桌上醒来看见的那一幕。
一身白袍的冠寒披散着长发倚靠在窗旁,神色淡淡地望着无边又昏黑的天幕,凉而薄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模糊了他与天上、与人间的界限。
或许那才是真正的冠寒。
不可触碰,难以琢磨,无法拥有。
可能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沐浴到了圆月慷慨落下的辉光,又偶然从水面触碰到了那一轮月,但贪恋与侥幸却让他觉得自己拥有了它。
其实这月原本也不曾信任过谁、青睐过谁。
但时易之既觉得冠寒是高悬于空的月,也认为他像结在金桂顶端的那一团花簇。
时易之因着一己私欲将花摘下,以为娇养着,花就能年年岁岁地盛放,实际在片刻的繁荣后,花已经在他的怀中枯萎了。
——来到清州的冠寒是总在吃苦,跟他回家的冠寒是总在受委屈。
好像根本不如他当初设想时那般快乐。
“时易之,你的力气太大了,好痛。”冠寒忽然开口。
时易之被这一声拉回了神,讷讷地看着面前拢好披风坐起来的人。
许是因为药油的刺激与揉搓时的疼痛,冠寒已经生出了一身的汗,披散的长发贴在他的脸上脖颈上,眼尾与面颊都绯红一片。
他虚虚地靠在床头,对时易之伸出了蹭破皮的手。“别揉了,给我的手上些药吧。”
时易之盯着他手上的伤看了一会儿,再次沉默着去净了手。
药油味道重也难洗,打了好几次胰子才将将把那股滑腻感除去。
他将手上的水珠细细地擦干,端着用在手背的药膏重新坐回了床边。
可能是身上的疼压过了手上的疼,因而那些小口子被沐浴时的水泡得肿胀发白了,冠寒本人也没有发现。
时易之有心想要说几句,可一回忆起方才思虑的那些,就又还是把话压了下去。
他探出手指,用指腹沾了些药膏,轻柔又细致地抹在了伤口上。
怕薄薄的一层不够,还多擦了几遍。
上好药合好瓷罐,时易之准备将药膏放回多宝格上,可一抬头,却发现冠寒正在盯着自己看。
眼神是掺着探究的复杂。
时易之避开他的目光没与他对视上,兀自起了身。
待药膏放好后,他才开口说了上药之后的第一句话,“夜已深了,你好生歇息,我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