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枝 牵手漫步
阳春人善做茶,却实在不擅长吃。
湄洲河里捞上来的鲜鱼,取了鳃去了鳞就囫囵地丢在锅里煮,切成丝的葱姜蒜一并放进去,熬出的汤汁不清不稠,煮熟了就把鱼给整只地捞了出来,最后浇上一些半甜半咸又半酸的汁,这道湄洲春鱼就算是做好了。
广寒仙尝了一口就直呼这鱼死得冤,说它眼里似乎还泛着诡异的光。
就连时易之也只是尝了几快就放下了筷子。
一连饮了好几口热茶,才勉强将仿若在湄洲河中追着生鱼啃的土腥味给压下去。
这鱼死得冤,其余的也不遑多让,腥的,臊的,涩的各种味道一并都有。
时易之连番摇头叹气,最终也不禁感慨一句,“阳春人果然好事物最本真的味道,茶是,吃食也是。”
吃了不算快活的一顿,时易之与广寒仙两人都没生出归意,便撑着伞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逛起来。
阳春县城内与乡间其实也没有很大的区别,四溢的茶香飘在每个街角巷陌,缠在每个过往的行人身上,连雨水都被洗涤出了清香。
可雨虽在下,沿街却仍有不少叫卖吆喝声。
往人多的地方一眼看去,连着有好些个的包子面食馄饨的摊位,氤氲的热气从中棚子下冒出,又与雨雾搅合在了一处。
诸此一切,都教人无端端地感到心静。
但,或许时易之是并不被包含在其中的。
他虽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然而多数的注意力还是放在身边人的身上。
被体温染热的桂花香气破开阳春的潮湿的雨水向他涌来,时刻提醒着他两人有些过近的距离,因而连带着揉捻过的耳垂,直到现在也还有些隐隐发烫。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话是对的。
时易之想。
记起从前,他也并无太多旁的心思,可如今一旦有过些什么后,就会开始不自觉地思虑更多。
——想自己今日行事太鲁莽,嫌指尖交握太浅尝辄止;想自己笨嘴拙舌没说出好话,嫌益才那一声打断了后续。
其实最渴望的,还是两人能够再多亲近亲近。
思及此,时易之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任由脑中思绪几番涌过后,蓦地佯装正直换了一只手撑伞。
得了空的那只手刻意地垂在身侧,随着动作一摇一摆,与广寒仙同样垂下的手远近交错。
然而有好几次他都险些要触碰到了,却又于霎时急急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倘若广寒仙嫌他太孟浪,该怎么办?
如此想着纠结着犹豫着,也就错过了好些时机。
当时易之自个儿也有些泄气的时候,身旁的广寒仙倏地停下了脚步。
“怎得了?”时易之也跟着停了下来,举着的伞往广寒仙的方向偏了偏。“可是想回去了?”
广寒仙晃了晃脑袋,“我想吃桂花糕了,时少爷给我买一个吧。”
桂花糕。
时易之转着脑袋看了圈,发现跟前就有家糕点铺子。
“好,就买。”他说。
随后便撑着伞将人带进了檐下,转头又问广寒仙要不要一起进去,说也可再挑挑其他的零嘴。
广寒仙摇头,从他手中夺过了伞,一把将他推进了铺子里。
这个时令,桂花糕不是什么稀罕物,寻常的铺子里都会有卖。
时易之不欲让人久等,买了一大包就往外走。
甫一出门,才发现广寒仙正抬着手接雨水玩。
白皙纤长的手指被淋得湿漉漉的,指节泛出几分淡红,多数的雨水从指缝擦过,少数汇集在掌心蓄成了一小汪。
时易之喊了一声“寒公子”,广寒仙就收回了手。
水汪化为水柱顺着他的指间往下流,带着凉气的雨将他的掌心也冻出了几分薄红,他似乎有些不耐,便微抬着手甩了甩,将水珠悉数荡了出去。
时易之没想到自己有一日看这样场景,也能看到失神。
他吞咽几下,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嗓子,逼迫自己将目光从那手上移开。“寒公子,桂花糕买来了,可要先尝尝?”
“回去再吃。”广寒仙把伞塞回时易之的手中,顺手接过桂花糕。
他的眉梢眼角都带上了笑,又笑着往时易之的身上倒,而后用一种无忧无虑的,近乎天真的口吻说:“时少爷对我可真好。”
时易之觉得自己大抵是没那么好的,只是广寒仙于心有私,因而就觉得普通人时易之也没那么普通了。
他难免感到羞赧,却还是接受了这样的称赞。
“日后……”撑着的伞往广寒仙的方向多移了些,“会更好的。”
“是嘛?”广寒仙这样回答,抬手在时易之的肩上轻轻地抚动了几下,“那真是我的好运气。”
语罢,他的指尖突然就开始顺着广袖的褶皱缓缓地往下滑,慢慢地落到袖摆处。
时易之正疑惑广寒仙要做什么,就蓦地感受到自己垂着的指尖被一只半凉的手给捏住了。 !!!
“时易之,冷。”广寒仙低声道。
时易之的心重重地扑通一下,整个人顿时清醒不少。
他即刻将广寒仙的整只手都裹入了掌心。“那……那我帮你暖暖?”
这话说得坦然,可实际时易之在刹那间就变得面红耳赤了。
体内像是有把野火在烧,炙烤着一颗不停乱扑腾的心以及一副不争气时常羞赧的皮囊,在这样的热度下,广寒仙半凉的手很快也被染热。
但他没有再轻易地放开,广寒仙也没有把手收回。
两人便用着如此姿势,在绘着桂枝连结的油纸伞下,逛完了阳春剩下的街道。
风也好,雨也罢,都不过是今日的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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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四年八月初十,在阳春待了一旬多的两人,终于预备再度启程往清州而去。
离开之前,时易之去拜会了一次李县令,将余下的几个与王房一起打压茶价的茶商信息也递了过去。
——他们联手行事,因而时易之派人去调查王房的账本时,自然也找出了些其他几个茶商的蛛丝马迹。
这事儿按理说也不该他去操心,只是上次审案之时,让时易之对阳春当地的这个李县令也有了几分了解,知晓这是一个还算得上清白公正的好官。
那既能让阳春的百姓过得再好些,又能卖个好,费些心思与时间也算不得什么了。
李县令大喜过望,直言他是心怀百姓的良商,又说时家在阳春当地的茶业县衙定会好好照料一二……
如此种种,不必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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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那日,阳春延宕了许久的雨终于停了,人与茶都迎来了一个秋高气爽的晴天。
行李与预备带回清州的东西一箱一箱地宅子中抬出,相继装上随行的马车。
至于二人乘坐的那辆,被时易之换成了一辆琉璃华盖的,相较从前在湄洲匆匆买下那个,要宽敞了不知多少。
华盖买车内还嵌有玲珑多宝格与紫檀多屉柜,每一处都摆放收纳着不同的东西,为了应付逐渐冷下来的江南,车中还铺上了一层厚软的长毯。
驾车的车夫也成了新的面孔,换成了时易之当初从清州带出来的自家人,至于从前的那个,时易之给了一大笔钱,遣着人回湄洲了。
广寒仙瞧着面前崭新的一切,却并未展露出太多的惊喜,只是问:“旧的马车呢?”
“东西都搬了过来,那辆旧的,放于阳春的宅子中即可。”时易之答。
时易之到底还是没吃过苦的,时家乃江南一带的巨富,哪怕是随行装行李马车,都是专请舆人打造的。
因而与之相比,当初他在湄洲匆匆买下的那辆确有几分潦草。
所以如今有了更好的,他又怎么能让广寒仙再忍受那些呢?
广寒仙斜觑了时易之一眼,意味不明地说:“好歹也陪了我们这么久呢,时少爷竟如此喜新厌旧么?”
“这……我……”时易之也不知怎就扯到了这话上头。
但转念一想,广寒仙是个重感情的人,随手买的小被子都心心念念,乘坐了那么久的马车舍不得也是应该的。
便答道:“你既喜欢,那便一同带回清州,不碍事的。”
广寒仙:……
“好,好。”广寒仙扶着马车笑了几声,点了点头。“我是喜欢的,劳烦时少爷了。”
时易之惦念着广寒仙喜欢,也就没让人在旧的马车内装东西,只将那把摔坏的中阮包着放了进去。
他沉吟半响,最后又唤人把从前那个大箱子给抬入了新的马车中。
——既然念旧,那便都留着吧。
那床绣着呆傻兔子的小被子,是最后被装上新马车的。
广寒仙甫一上车,就惊喜地将它给抱入了怀中。“原来还在呢。”
可与小被子久别重逢,他却没急着叙旧,而是先默不作声地将时易之打量了一番,露出了一副很不信任的表情。
随后才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每一个边角每一个缝线都没有放过,甚至还凑近闻了闻味道。
在确定它确实安然无恙之后,才终于放下心来。“我还以为时少爷这么久都不给我,是真的因为它长蘑菇了呢。”
“怎,怎会呢?”谈及此事,时易之暗自生出几分心虚,开始面不改色地说假话。“连下了许久的雨,被褥潮湿,我让人去好好地打理了。”
“喔——”广寒仙拉着长音,意味不明地将再看了时易之一眼,随后给自己铺展开被子,慢慢地盖在了身上。
“竟是如此吗?那倒是我冤枉时少爷了。”
时易之不自然地笑了笑,从多屉柜抽出了一包甜味的零嘴,细致地打开后递到了广寒仙面前,试图用这样的方式移开话题。
广寒仙也确实有那么好哄,接下了零嘴就真的没再说小被子的事情了。
只是才往嘴里送了一个,广寒仙又突然停下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