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农都是没有家世的布衣,被关了几个后气势确实被压了不少下去,但也有不怕事的还一直在坚持着。
也是这样,他们才能够正正好好地赶上时易之来到此处。
而在听茶农说了这些后,时易之就立刻派了人在阳春县里县外都打听了一番,此事闹得大不好瞒,具体事实确实和茶农们所说的相差无几,
时易之拉了拉自己的衣袖,整理了一番衣领后撑着伞慢慢往正厅走去。
他倒想知道究竟是王房本性暴露了,还是从前此人就一直如此行事,只是被隐瞒了太好了。
但不管如何,都没有人能可以玩弄时家的权威,他也绝不允许时家几百年的名声被这样败坏,那些被欺压的茶农,他自然也都会给一个公道。
正厅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多数都是想要来讨回公道的茶农。
乡下宅院的正厅又比不得清州主家的大,于是这么个十多人就几乎填满了所有地方,正厅被挤得本又湿又闷,雨水在地上带起了一片脏污的脚印,只是一人一句话都会有些闹闹哄哄。
时易之收了伞递给益才,垂手轻轻扫去衣袍上沾染的雨珠,随后才迈步进入正厅中。
他甫一出现,厅中嘈杂的声音就悉数停下,唯有檐外的潺潺雨声还在响。
“诸位。”时易之对着厅中的茶农简单地作了个揖,随后掀开衣袍坐在了主位上。“有何要事坐下详谈罢。”
茶农中领头的男人左看看右看看有些无措,直到被身后站着的人推了推,才赶忙对着时易之抱拳行了个乱七八糟的礼,然后坐在了下位。其余几个空位,也依次被茶农中的代表给填满。
王房一早就来了,眼看着大家都坐下了,他挑了个主位的左下位就也想落座,怎料衣摆都还未挨着凳子,就被时易之甩了一个眼神过来。
“我有让你也坐吗?”
王房心下一个咯噔,“大少爷,我……”
时易之却没让他把话说完,转而看向一众茶农。“你们既然寻了王管事这么多日,那不若此刻就当着王管事的面将昨日的话给再说一遍,也好让你们对对账,看看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又是哪些人包藏祸心、居心叵测。”
话音落下的刹那,王房的面色就变得十分难看。
他的眼睛在时易之和一众茶农之间转了几圈,表情也几经变化,但最终还是归于了平静。
王房心中所想众人不知,总之得了时易之的话之后,茶农就将昨日的那番说辞又翻出来讲了一遍。
可也终究有所不同,面对这个致使他们过上水深火热生活的人,茶农的情绪显然要激动许多,言语之间掺了很多阳春本地的骂人词汇,唾沫星子几乎要飞溅到王房的脸上。
时易之默默听着,暗自和昨日他们说的比对,发现没有太大的出入。
他抿了一口热茶,不做声响地给了益才一个眼神。益才得了令,立即趁乱从侧厅溜了出去。
赏罚都要有依据,虽说王房压价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拿不到账本,王房就依然可以说是在“替时家着想”,毕竟他的身份就是帮主家来收茶的管事,亦或是找其他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解。
届时不但王房得不到什么重罪刑罚,还得连累时家在外行商的名声。
故而要想将此人给干干净净地从时家拔除,就还得找到银两具体进出的账本才行——不是呈上给主家的那份。
可是昨夜王房不在,时易之命人搜查过他住的院子,除了几套略微名贵的茶具外,什么也没有搜出来。
既然不在房中,那就是随身带着,或藏于某个窝点了。
想了这么一圈的功夫,茶农也已经倾泻完了自己的怒火,纷纷收了话头看向坐在主位的时易之。
时易之放在手中的茶盏,转眸看向王房。“王管事,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说?”
“大少爷,小的是冤枉的啊!”王房嗓子一嚎,眼珠就起了红血丝。“小的代表的是时家的脸面,时家对小的有恩,小的又怎么会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来呢?!”
“是吗?”时易之眼睑半阖,“那你便说说压价是怎么回事。”
王房扯着袖子压了压眼角,“大少爷,您也是知道的,这价钱买多少卖多少又岂是我们嘴巴一张就蹦出来的?这不都是得看外头的行情如何嘛!
“今年阳春雨水远多于从前,冲泡出来的茶叶味道淡也更容易发霉,别说秋茶,就是春茶的口味也大不如前。不仅如此,别的地界也开始种起了茶。您说这么一来二去的,这阳春茶叶的价格能不低吗?”
说到这里,他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有很多茶农的茶已经是不能收的了,但小的念在大家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计,就还是自己贴了些钱进去买,虽然不多,可好歹也有一些,哪里晓得……哪里晓得最后造成了这样的误会了呢?!”
和时易之猜想得差不多,王房给自己的压价找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打上了为时家鞠躬尽瘁的名号。
其实王房说得也不全然是假话,时易之今年之所以会来阳春,原因之一便是阳春的茶叶今年品质有所下降。
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解决了过分压价这件事情,其余都先不谈。
“放你他爹的屁!”王房的话音落下,茶农们就坐不住了,涨红着脸开始骂人。“茶叶确实比不上去年的好,但上等的茶你都只给到几文钱一斤,你这都不是压价,你这简直就是要我们的命!拿着压榨我们的血汗钱吃香的喝辣的,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爹,王房也好像并不在意,只顾看着时易之,仿佛要将自己的衷心都给挖出来。
得不到回应,一众茶农骂着骂着也觉得没趣了,纷纷收了声,皆同王房一样扭头看向时易之,似乎在期待着坐在主位上的人能够给他们一个公正的抉择。
时易之指腹抚过被茶水染烫的白瓷茶盏,卷走几分热。
“王管事此番话说得确实在理。”他轻声开口。
话才说了一半,王房紧皱的眉心就舒展开了,看着一众茶农也带了些得意的神色。茶农们的表情却变得有些难看,隐隐有发作之兆。
“不过……”时易之抬眼看向王房,神色淡淡。
眼见着王房的表情又提了起来,他才继续道:“不过给茶农的收购价是否公道,也有待商榷。”
“调查行情还需几日,但茶不等人,不若如此——”时易之转头去看茶农,“先前收了的茶暂且不提,从今日起收的茶就按以往秋茶价钱再减一文来算。
“等外头市价调查清楚了,我们再定新价去重算从前收的那些。多给出你们的不收回,少给你们的再补,如何?”
茶农们自己也知道今年茶叶不如从前,因此这个价格不仅公道,甚至可以说是大赚了,于是纷纷展露出了笑颜。
即使调查之后他们自家人护自家人又如何呢?都说了多的不收回了,这秋茶才刚刚收没几日,各家各户摘都还没摘完,算来算起也还是没有亏的!
时易之将他们的表情收在眼中,嘴角也弯了弯,但还是提醒道:“当然,我们收茶还是要看品质的,不合格的可不会要。”
“那是那是!”得了想要的好结果,茶农们也不气恼了,说话都开怀起来。“我们就靠这个吃饭的,要是有偷奸耍滑的,别说你们了,我们自己也第一个不准!”
时易之应和着点头。
将关键的事情解决之后,茶农们也没再久留,纷纷坐不住地告退说要回去收茶炒茶了。
不过一会儿,拥挤到几乎有些窒息的潮湿正厅就空了下来,只剩下了时易之、王房与几个家丁。
眼看着最后一个茶农也走出了视线,王房突然开始高喊起来。“大少爷,小的真的是冤枉的啊!时家对小的有再造之恩,小的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请大少爷明鉴啊!”
“你是三叔举荐上来的人,前些年也做得不错,我与父亲都看在眼里,所以自然是相信你的。”时易之站起身,背着手垂眸看着躬身的王房,神色淡淡。“然而你与这些茶农说什么行情、市价,他们肯定是不懂的,他们只会觉得是你从中作梗。
“我们当然可以坚持我们自己,可生意要长长久久地做,今年的茶叶不行不代表明年也不行,左右只是亏点钱,先把他们安抚下来再说。
“方才对你严词相待,也是做给他们看的,委屈你了。”
王房的身子又往下弯了弯,“为了时家,为了老爷,为了大少爷,不委屈!都是小的应该做的。”
“嗯。”时易之低应一声,踱步往旁走。“那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可还没走几步,王房就忽然叫住了他。
“大少爷!”
他偏身看去,“还有何事?”
王房谄媚一笑,“那市价这些可还要调查?”
“当然要调查,还要大肆地调查。”时易之眼带笑意地看着王房,“不然怎么能够让那些茶农相信呢?王管事以为呢?”
“是是是。”王房频频点头,移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大少爷说得是。”
时易之就又收回了视线,继续往外走。
这一次没人叫住他,他也没再回头。
-
这场雨还在不停下,雨水顺着屋檐一串串地往下落,如珠帘般悬挂在抄手游廊上。
时易之站定在原地,长吐出了一口浊气,待吸入了好几口清新的草木香气后,才重新抬步往前走。
与人商谈得说人话,与鬼周旋得说鬼话,时家大少爷一会是人一会是鬼,忙里偷闲才偶尔能做一做时易之,但时易之没有用,唯有时家大少爷才能撑起偌大的时家。
走出抄手游廊,独自撑伞没入到漫天的大雨中,蓦地,一股虽浅淡却仍旧馥郁的香气划破雨幕朝时易之袭来。
他的脚步一顿,猛地顺着味道看向了香气的来源——是一棵刚刚长成没多久的小桂花树。
枝桠上的花没结多少,一场大雨落下来树下却堆满金灿灿的桂花,它们齐心协力地向外宣告着秋天的来临,轻柔却强势地勾缠每一个过路人。
看着看着,时易之终于还是笑了。
他想,其实时易之也不是真的一点用也没有的,他还养了愿意向他盛开的花。
第20章 第二十枝 好生补偿
“管事。”
“嗯。”王房抖了抖飘在身上的雨,将伞丢给了身边的小顺。“大少爷是昨天到的?”
“是。”小顺一边应答,一边将伞上的雨水甩干净,等差不多了之后靠放在门边,也跟着进了屋。“昨天傍晚到的,一来就遇见了那群茶农。”
王房大喇喇地躺坐在罗汉床上,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牛饮一口后问:“那他可有做些什么?”
“昨夜叫人将管事的屋子给搜查了一番,不过什么也没有带走。”小顺一一禀告着,忽而想到什么,又说:“管家长贵惹恼了大少爷,现在还被关在柴房里面。”
“哼。”王房嗤笑一声,面上神情浮现出了几分得意。“我可是一心为时家的忠臣,大少爷又能从我房中搜到什么?
“至于长贵嘛,他又不是我的人,做错了事与我何干?我看,是他仗着主家的人不在,在云山村借着时家的名声做土财主做惯了,所以才干出了那么些个混账糊涂事来。”
他笑,小顺也跟着一起笑,连忙奉承着说:“管事说得对!说得对!”
“不过……”王房面上的笑变淡些许,举着半满的茶杯在手中转了几圈。“我到底不是他的人,他不见得有多么信任我。就算这次给瞒过去了,明年想要再来阳春估计也难。
“怕是我们的大少爷,会一点一点地将我驱逐出圈啊。”
小顺跟着沉思片刻,又说:“可管事毕竟是三爷……”
“蠢!”王房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就是因为我是三爷推举上来的人,所以他才不会信我的,这高门大户心思多,哪有可能从上到下都一条心的?”
“那……”小顺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圈,最后咬咬牙,“那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反正阳春离清州远,有什么信传得也不及时。要是成了,不仅能将阳春这条商路握紧在手里,还能卖三爷一个好,届时……”
王房突然撑着身体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将小顺给上下打量了几番,片刻后,倏地笑了。“小顺啊小顺,你都是跟谁学的这些?怎的变得如此聪慧机敏了?”然后又半躺了下去。
至于小顺方才说的那些,他到底也没给出个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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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易之回到院子时,就已经是用午膳的时辰了。
不过他没急着传膳也没急着回房,而是撑着伞十分不经意地往西厢房的位置走近,试图从半开的门中窥得几分内室的情景。
可还没能看到些什么呢,那门突然就从里头被一下拉开了,旋即,一道月牙白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二人还顺势对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