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公子……”
“嗯。”广寒仙含糊地应了声,没接那些话,而是突然伸出手,用指腹很轻地擦了一下时易之的颈侧。“时少爷,你这里为什么起疙瘩了啊?”
他的手与唇一样柔软而冰凉,因此倒不像是触碰了,更像是在那里落下了一个吻。
时易之浑身一个激灵,脖颈的肌肤开始发麻。“我……这是……”
“嗯?怎么我越碰你,这样的疙瘩越多呢?”广寒仙神情无辜,语气天真。“是时少爷不喜欢我这样碰你吗?”
“不……我……”
广寒仙神情状似疑惑,沉思半响,“不喜欢为什么昨晚上还主动地亲了我呢?”
听到他这样毫无忌讳地、胆大地将那个字说出来,时易之轰地一下气血上涌,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他又想跑了。
“喔~”广寒仙蓦地恍然大悟般长叹一声,“是喜欢碰我,但不喜欢我碰你,对不对?”
时易之对这个不完全错误的结论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反驳,“不是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立即就决定在广寒仙随后反问他是哪样的时候,大胆一些、出格一些,告诉对方其实自己是很喜欢两人这样的亲近的,但是日后不应在大庭广众之下,理应只在房中。
哪知广寒仙却说:“好吧,那便不是这样的吧。”
然后没有再做任何追问,转身回了房中。
时易之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广寒仙的背影,有些不明白为何就这样止住了话题。
就……就不谈了吗?
往里走了几步的广寒仙又在这时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仍然战力不动的时易之。“时少爷,可以麻烦您帮我拿一下行囊吗?到了该启程的时辰了。”
时易之回了神,说“好”。
接着,将那些混乱的心绪勉强给压了下去,转而走进房中去帮广寒仙拿东西。
第16章 第十六枝 缘深缘浅
将将要走的时候,广寒仙在铜盆中沾了一些水,默不作声地拿手帕将方才触碰过时易之的手指给用力擦了一遍,直到那一块肌肤变红发烫才罢休。
——不然实在恶心。
今早一见时易之的神情状态,他就知道这人昨夜必定辗转难眠了,但其实他自己也没能休息好。
那骤然贴上唇的柔软触感让他汗毛竖立,而即使只是短暂的触碰,时易之身上的气味也还是顽固地留在了他的唇间,总也散不去。
平日里觉得那气味干净温暖,那时却只令他作呕。
哪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
说到底时易之将他买下的目的不过就是这些,所谓的要与他做正经夫妻,都不过是搪塞哄骗的借口罢了。
什么样正经人家的大少爷会与一个男倌在一起?
若是南风馆里个别不经人事的傻小子,或许早就深陷在时易之捏造的温柔假象中不可自拔,任他戏耍玩弄了。
但广寒仙不是他们,他只庆幸自己对于人性还有几分提防。
可笑的是,时易之做出那样的事情后竟然还继续装纯装傻装得克己复礼,不过也没什么,广寒仙也无所谓与他周旋,毕竟买卖他的契书以及他的卖身契都还在时易之的手里。
不过等熬到他的贱籍改成良籍之日,一切又会是另外的光景了。
所以他只需慢慢地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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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甫一上马车,时易之就从木箱里掏出了一个缎面的小被子——这是昨日他与广寒仙闲逛时在一家铺子里买下的,篾黄的缎子填着柔软厚实的棉花,边角还绣了一只呆呆傻傻的兔子。
其实时易之是觉得有些普通的,毕竟兔子的绣工实在算不上太好,却不知道它是怎么合了广寒仙的眼缘,竟然惹得广寒仙看了好几眼,还嘟囔着说了几句什么“好像”“怎么会这么像”这样的在意的话。
虽然听得不是很懂,但时易之还是将它给买下了。
昨日小被子送到之后,他又托客栈细细地清洗打理了一遍,因而此刻上头仍带着皂荚的清香与太阳曝晒过后的干燥气味,闻起来甚是舒心。
“我瞧着今日有些风,兴许是天要转凉了,你拿着盖一盖,别被吹着了。”时易之抖开小被子,轻铺在广寒仙的腿上。
接着又从箱子里掏出了一包零嘴递过去,“这是沾了糖粉的山楂果干,我尝过了,不酸,和那些甜的糖葫芦是有几分相似的。”
语罢,最后才托起广寒仙的中阮稳稳地放在铺了一层厚实毯子的角落里,动作很是小心。
做完这些再回身一看,广寒仙已经用小被子把他自己给裹住了,油纸包也打开着,两根纤长的手指在里头挑挑拣拣选糖粉最多的山楂干。
他看过去,感受到视线的广寒仙也顺势朝他看过来。
在两人对视上后,广寒仙嘟囔着说:“时少爷这样伺候我,我心中动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随后将挑选好的山楂干丢入自己嘴中,甜得笑眯了眼。
“不必说些什么的。”时易之看他笑,也跟着一起笑了,甚至还伸手捻了一块山楂干送入嘴中。“你喜欢就好。”
确实很甜,又甜又脆。
再之后广寒仙就真的没有再说话了,只是抱着山楂干慢慢地啃,也没再像那天一样拜托时易之解决吃不完的糖葫芦。
时易之不疑有他,闲适自在地捧书翻看起来。
——多数时候看人,偶尔看几眼书上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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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也相识一场,今日就要离开洪城了,时易之最后还是决定绕个路去跟何老爷告个别。
为商者,多个朋友就多条路。
马车才赶到一半,驱车的车夫突然就停了下来,隔着帘子对时易之喊道:“时少爷,在前头的酒楼门口瞧见了何家老爷的马车。”
时易之一顿,掀开车帘探出头往前看了眼,果不其然是何家的马车——上回一起找广寒仙与何宛的时候见过。何家的几个小厮也在,甚至还瞧见了跟在何宛身边的丫鬟。
“那就在这停下。”时易之吩咐车夫,而后放下车帘看向广寒仙。“我欲与何老爷道个别,你可要随我一起?”
广寒仙将装着山楂干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叠回去,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我随时少爷一起吧。”
两人遂下了马车,往酒楼而去。
这酒楼还是上次何宛抛绣球招亲的那家,今日虽然无热闹事可看,但仍旧门庭若市。
进了大门顺着楼梯往上走,刚到而后,便在一雅间门口瞧见了何家的小厮。时易之走过去让帮忙通报一番,小厮点头连声应下,赶忙进了雅间。
不过一会儿,门就从里头打开了,里头的人恭敬地请时易之与广寒仙进去。
何老爷今日显然刻意整理过一番,不过面色却算不上好看,甚至还隐隐显示出几分凝重来。
时易之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猜出今日何老爷带着何宛一起出门,十之八九是与此事有关。
于是他没多说别的话,只是简单地阐明了一下来意,并再一次郑重地向何老爷道了别。
何老爷又是一番感慨,与他说了些好话,并要他允诺下回得空了再来洪城游玩,时易之自然点头应下,也做了让他们去清州游玩的邀请。如此这般,他们才算是好好地告了别,也到了真的该走的时候了。
不过时易之与广寒仙才刚走出雅间,身后就传来了何宛的声音。
“时少爷。”何宛对时易之打了声招呼,接着偷偷地瞥了一眼广寒仙,不过最后的话还是朝时易之问出来的。“我能最后再与寒公子说几句吗?”
时易之一顿,不着痕迹地将面前的少女打量了遍,又用余光扫了眼广寒仙。
怎么会又有话说?难道是依依惜别么?
可即使心中翻江倒海,他面上还是不显半分,甚至佯装大度地对何宛点头道:“何小姐请便。”
何宛哪里知晓时易之想了那么多,得了应允,她就欢欢喜喜地拉着广寒仙去角落说两个人的悄悄话了。
“寒公子,你猜我与父亲今日来此是为了什么?”
看着她这幅模样,广寒仙既觉得无奈又感到好笑。
自打他那夜鬼迷心窍地救了她,这个何千金就赖上他了一般,有什么心事都对他倾诉,有什么话都对他说,活将他视作了什么闺中密友。
“什么?”他偏着头,垂眸看着何宛。“又来招亲了?”
“不是的!”何宛跺跺脚。“我……我将那事与我父亲说了,今日父亲就是来见他的。”
可她的面色红润,比起忧心忡忡,更多的情绪是喜悦与期待。“我还以为父亲一定会狠狠地呵斥我,但没想到……”话没能说完,她暗笑了几声。
实际广寒仙不愿意听这些关于情爱的事情,他想泼何宛的冷水,想讥讽她的天真和无畏,想呵斥她的愚钝与单纯——尤其是在昨夜之后。
但看着那张漾着幸福的、明显被娇宠着长大的脸,他突然就有些做不到那么苛刻了。
世间或许是浑浊,但何宛未必不是幸运的那一个。
所以最后,他还是祝福道:“我知道了,愿你和心上人能百年好合,情比金坚。”
何宛一愣,像是不曾预料到他竟然会这样说,短暂的怔愣后,她又笑了起来,比方才更畅快更开怀。
“谢谢你,寒公子。”她这样说,接着再郑重地重复了一遍。“谢谢你!”
广寒仙也不自觉地跟着弯了唇角。
他摆了摆手,没再接续和她往下聊,只是转身往时易之的方向走。“我走了,日后有缘再见。”
虽然什么是缘,广寒仙自己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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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易之一直用余光观察着广寒仙,在百般确认广寒仙没露出什么不舍的神色后,才放心些许。
可两人即将出酒楼的时候,广寒仙突然停下脚步,时易之的心立刻又吊了起来。
难道是……是思来想去后发现还是舍不下何宛,所以不愿离开了?
就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就听见广寒仙对他说:“时少爷,我们从侧门走可好?”
时易之朝他看过去,正想说“好”,广寒仙接着开始解释,“上次来的时候,再巷道里看到了一颗柿子,今日再路过,我就想看看它被人摘走了没。”
那颗柿子时易之也还记得,半青不红的。
——不知为何,跟广寒仙的在一起时的记忆,总是会比别的更要深刻。
他点头应下,于是他们便转头往侧门而去。
隔了好几日,这条人迹罕见的巷道又变得萧瑟许多,或许是江南潮湿,因而连堆积的落叶都带着几分绵软。
顺着巷道走了几步,他们就瞧见了那棵从墙院中长出来的柿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