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灯与飘带四处飞舞,欢快的乐曲与香甜的糕点气味弥散,各种身穿喜庆玩偶服的店员聚在路边,给过往的路人免费分发小礼物。“Happy New Year”的欢呼时不时便会提前响起,洋溢着节日的热闹与喜悦。
黎渐川和小孩一同坐在有些空荡的公交车上。
车内非常安静,只有零星几位乘客沉重的呼吸声和司机断断续续哼唱的异国小曲响着,沉闷到有些压抑。
小孩却好像没有被影响,小脑袋微微歪着,正睁大一双桃花眼,望着窗外。
一扇玻璃窗相隔,内外便仿佛两个世界。
那些飘飞的雪花、欢喜的笑脸与五颜六色的缤纷,因着一面玻璃的阻拦,就变得格外的模糊,且不真切。
小孩大概讨厌这点模糊与不真切,于是伸出戴着白色绒绒手套的小手,摸上玻璃,悄悄擦掉了一块雾气。
街边一家店的新年灯牌恰好亮起,从那一小块干净的玻璃处映射进来,将小孩的眼睛一瞬点亮。
小孩瞬间像偷到了米的小仓鼠一样,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黎渐川在旁看着,嘴角跟着弯了弯,心口却是不知为何,莫名酸闷。
小宁准回到家时,那座红顶白墙的小房子已经飘出了浓郁喷香的火锅味。
幸好这跨年的一晚大多数人家都会好吃好喝上大餐,不然黎渐川都可以想象到同街区的人们是如何闻着这令人欲罢不能的味道破口大骂的了。
“准准回来啦!”
宁奶奶听到小孩进门时那噼里啪啦小炮仗的动静,赶紧迎出来,一边摸摸小孩的小脸和小手,一边问他今天和谁一起玩了、玩的什么、开不开心之类的。
小孩把坏孩子人设贯彻到底,睁着眼睛说瞎话,给宁奶奶好一番描述今天一天的快乐聚会,说到激动时,小脸红扑扑的,像黎渐川在家乡时见过的水灵灵的小桃子。
祖孙俩坐在餐桌边,一边涮火锅,一边讲趣事,电视声音作背景,飞出温柔的乐曲,托着两人哈哈的笑声,传遍了整座小院。
晚些时候,跨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小院的灯光也暗了下来,宁奶奶推着亲手做的猫猫蛋糕出来,摇曳的烛火像星子一样,落到小宁准的面前,让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熠熠生辉。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宝贝,生日快乐!”
零点到来,新年钟响,小孩吹熄了蜡烛,许下了自己的生日愿望。
他希望奶奶健康长寿,平安幸福,希望今后的每一天都像今天一样,世界和平,快乐美好。至于朋友,如果可以,来几个也无所谓,如果不行,那就算了,他也不是非要和那些叽叽喳喳的小萝卜头们一起玩。
“许了什么愿望?”宁奶奶笑着逗他。
“说出来就不灵了!”小孩一本正经地拒绝回答。
“哎哟,真是九岁的大孩子了,奶奶都骗不到喽……”宁奶奶大笑。
祖孙俩分了蛋糕,已经十二点多了,宁奶奶不准小孩再多熬夜,小宁准洗漱完,就被赶着塞进了被窝。
月朗星稀,有些孤独又很是热闹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小房子灭了灯,随小孩一起进入了梦乡。
凌晨,小孩起夜,忽然发现卧室的阳台上多了什么东西。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警惕地朝外观察了一阵,推开窗子将东西拿了进来。
这是一面嫩黄色的小鸡风筝,风筝是崭新的,比小孩早上见到的那面要大上许多,一整个盖下来,能把小孩的身子完全盖住。
小宁准观察着这面风筝,最终在小鸡翅膀的位置看到了一行字:“生日快乐,准准。”
这竟然是送他的生日礼物!
小宁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旋即又小大人一样研究起风筝与那行字的笔迹,试图挖掘出这位神秘的送礼人。
但很快,刚刚长了一岁的九岁小孩撑不住了,脑袋一歪,趴在床尾,抱着他的小鸡风筝睡着了。
神秘的送礼人不敢用投影把他抱起来,只能扯下被子,将他裹住。
这样温暖如春的房间里,小孩在地上也是不会被冷到的。
“生日快乐……”
黎渐川隔空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他不能成为小孩的朋友,可送小孩一件小小的礼物,应该没有问题吧?
这可是小孩的生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小孩过完生日是九岁,他的潜意识里就有些怪异的惶恐,但又平安长大一岁,总归是好的。
新的一岁,小宁准的生活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他照旧上学、读书,并以各种各样毫不重样的圈套诓来小孩,同他拍喜气洋洋的好朋友合照,用来在宁奶奶面前扯谎。除这些之外,这位小朋友只多了一个爱好,那就是放风筝。
天气晴朗时,大大的小鸡风筝总是会飘荡在碧空之上,惹来其他小孩羡慕的惊叹。
有小孩大着胆子来和他交朋友,想一起放风筝,宁奶奶很高兴,小宁准却不乐意,抱着风筝就往家跑。
黎渐川看着他比风筝还小一圈的背影,忍不住地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黎渐川都是两头忙,投影意识笼着大洋两端,一时偷摸动动风向,帮小孩的风筝飞得更高,一时走在小镇,将爷爷出门必经之路上的积雪稍稍消去一些。
他像个隐形人。
或者,更贴切地说,是像道亡魂,执念难去,整日徘徊在留恋之人身侧,不愿离开。
即使这里没有人能看见他,也没有人会知道他。
可是,他可以忍受这样亡魂般的日子,也可以控制自己时常溢出的情绪,可太多信号生命忍受不了,控制不住。
有些信号生命不想煎熬,直接脱离了三维,钻进了四维空间,不再挤来,还有些信号生命闹出了意外,让人类世界掀起了一些风浪,田栗等人忙着处理,不想泄露太多。
原因无他,只是缝隙一合,三维四维终究是两个世界,此时再多的牵连,也都只是牵累。
黎渐川知道,缝隙闭合、他们离开是迟早的事,但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这样早。
华国春节后不久的一天,信号生命们的定期会议召开,田栗的投影悬浮在南极上空,情绪平静而又低沉:“只要不想被搁浅在这里,降维沦丧,就都做好离开的准备吧。”
“维度缝隙即将闭合,在第二地球时间的……七天之内。”
他们将这里称为第二地球。
“这么快?!”
信号生命们错愕。
“我还没待够,我妹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我还没参加婚礼……”
“我爸还在医院里,虽然我也照顾不上,但是……”
“我老婆要生了!不是,别这么看我……当然不是我的孩子,在这里没有我,她嫁给了别人,可我总是要看看的吧,生孩子是危险事……”
还留在第二地球的信号生命,全都是有放不下的人与事。
“但留在这里,缝隙一旦闭合,降维的后果,你们敢赌吗?我们已经不是人类了,没有身体了……降维的话,最终崩散成一团无序的信号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吧。”
“大家都考虑清楚吧,”田栗最后道,“七天之后,我会召集大家,直接脱离。”
信号生命们投影摇摆,含糊应着。
他们不舍故乡的温存,可也不愿赌上自己的生存。
黎渐川倒没有太多挣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离开是必然的事,也没有像其他信号生命一样为了享受跌宕起伏的情绪而放纵情绪,所以也谈不上什么艰难抽身。真要说起来,顶多是有一点难过与舍不得。
可一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二来,这里纵使再像,也只是第二地球,而非地球。
他乡非吾乡。
他明白这些,分别便也不算什么难事。
开完会回去,黎渐川收敛情绪,与往常一样,扮演着他旁观者、隐形人的角色。
小宁准的帽子在蹦蹦跳跳中歪了,他勾勾手指,悄摸扶正;爸妈搬重物,他吹来一股无形的风,便让那两人吃力的腰省却了两分力气;姥姥去买菜,那些湿滑的菜叶子便不知何时被扫去了角落里,不再挡路……
他做着他游魂一般的好心人,自认为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直到第五天,他即将离开,坐在小宁准的阳台,像个月光下闯了谁家窗子的浪荡少年一样,念叨着和人告别时,他看到那个开着台灯,趴在床头翻连环画的小孩突然转头,目光笔直地看了过来。
“大哥哥,你要走了吗?”
小孩蓦地开口。
黎渐川一愣,拟态的心跳几乎暂停。
“……已经走了吗?”
小孩望着阳台,好像能看到他,又好像不能。
黎渐川屏住了所有信号。
“好吧,”小孩说,“我知道你能听见,其实我有的时候能听到你的声音,很怪,像带着电流,从那种老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一样。你知道收音机吗?现在旧货市场都没有卖的了,据说是老古董,我有想过搞一个来研究一下。”
“喔,扯远了,我是想说,我知道你,外星人川川大哥哥,对不对?”
“从我生日的时候你就在了,图书馆里我的水温变化不对,我的那些同学说我坏话时你还叹过气,哦对,我的小鸡风筝也是你送的,你经常和我在一起,虽然我看不到,但我早就发现了……”
“现在你要走了,对吗?”
小孩的桃花眼浸润在月光里,明亮又温柔:“不要担心我,去吧……虽然我确实很好奇你是不是外星人,我又为什么看不到你,但是我知道的,大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大哥哥放心去吧,我和奶奶会生活得很好的。”
“我也……唔,我也会永远记住大哥哥的,大哥哥是我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小孩连用三个最好,让黎渐川想笑的同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不知道小宁准为什么会能听到他的声音,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也许这就是小孩能被选进基因库的与众不同之处也说不定。
他虽好奇,却无意探究。
更何况,剩余的时间也不允许他继续探究了。
他是真的要走了。
虽然存在被点破,但黎渐川依旧没有要打破这个三维世界规则,现身出来的打算,他只无声地摆了摆手,便要脱身离去。
而就在这时,小宁准的呼吸却忽地微妙一顿,然后吐出了一句莫名的话:“大哥哥,其实你不用担心和我分离,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不是吗?”
什么?
黎渐川被这怪异的话语弄得一愣,全视角倏地打开望去,却在某一刹那,看到一片诡谲的水蓝色一晃而逝,快得好像只是错觉。
而原地,小宁准已经重新低头看起了连环画,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说过,也并不知道黎渐川的离别。
可刚才……总不能是他的幻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