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人类了,但还是挺喜欢这里的……”
绝大多数信号生命都希望留下。
“这里的维度变化没多久就要完成了,”田栗道,“等三维四维间的维度裂缝消失,我们就再也不能降临三维世界,除非找到破维手段,但破维,极可能是会对低维度世界是造成伤害的。就算现在留了下来,我们和他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生命了,我们只能在四维空间里,远远地看着。”
“能远远地看着……也很好呀。”有信号低低道。
这件事讨论到最后,委员会也没有明确决定要留在这里,将这里建作新的栖息地,只说先观察一段日子,并规定了时间,要定期开全体大会。
总之,什么都没定,但暂时不走了是事实。
信号生命们定了心思,又轰地一下四散跑了。
田栗他们也没再留下,他们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对那片土地、那些人类的牵挂也是真的。
就算这里并非他们的地球,可能在漂泊多年,以为再也不会见到故人故景时,再有机会看一看那些熟悉的面孔,走一走那些熟悉的街道,只想一想,便该知道这是多么难得的幸事。
没有谁想要错过。
“你不去吗,黎?”
法尔教授落在最后,看到了仍停留在原地的黎渐川。
“我……”黎渐川有些犹豫。
他已经以四维视野看过了一遍这颗地球,但不知为何,他特意避开了那些熟悉的地方。
他不知道,在真正的地球上已经死去的人,是否还真的活在这里。
他觉得很不真实,可又莫名太过真实。
“去吧,”法尔教授道,“不管怎么样,看看总是好的。你们华国不是有句话嘛,大过年的,来都来了。”
黎渐川哭笑不得。
明天就是元旦,那也勉强能算是大过年的吧。
而且,确实,来都来了,虽然不是属于他的……
黎渐川还是朝这颗美丽的三维星球落下了投影。
他最先来到的是那座熟悉的小城。
新年前夕,这里降了隆冬的第一场雪。
黎渐川没有凝聚出任何显化的影子,只如一片无法被任何事物的眼睛所捕捉的空气一般,压制视野,飘在纷纷扬扬的雪里,一步一步前行,掠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
这边的十字路口,他曾骑车飞驰,试卷堆在车筐里,被风吹得哗啦啦翻卷。
那边的大柳树下,他也等过公交,每逢春日,柳色新新,总是能一路从树梢垂到少年的肩头。
学校对面,书店的大门依旧敞开,穿着校服的学生终于放学,陆续奔来,玩闹嬉笑,无拘无束,因为明天正是假期。
长街拐角,快餐店传出欢快的音乐,喜庆的新年装饰灯一一亮起,为漫天飞雪染上暖红。
黎渐川没有瞬移。
他尽量像人类那样行走着,回忆着。
这家的馄饨他高一爱吃,馄饨可大个儿,这家的火锅也不错,同学聚餐经常选,就是最辣的口味也不怎么辣,还有这家的馅饼,他早自习前总会赶着时间来买一个。
还有那家的网吧,那家的游戏厅、零食店、电影院……
不知不觉间,黎渐川走遍了整个县城。
到最后回过神来时,他停在了一栋老旧的单元楼前。
单元楼的三楼,厨房窗子开了道缝隙,正传出嘈杂的动静和油炸的香气。
伴随这动静和香气而来的,还有隐约的说话声。
“老黎,你把面和上,一会儿烙点肉饼,明天带到镇上!”
“行,先等会儿,我先把这小鱼炸了,哎对了,冰箱里还有番茄酱吗?等会儿要弄个番茄炒蛋,你看一眼……”
“我看看,没有就下去买……有!还有一大瓶呢……”
“行……”
路灯下,黎渐川立在昏昏的大雪里,静静地捕捉着那些模糊的声音。
似是很远,又似是很近。
不知过了多久。
他那张人类拟态的脸孔缓缓抬了起来,表情空白,泪水横流。
原来,他们这些自诩高等存在的四维生命,悲伤到了极致,也是会哭的……
真有意思。
第582章 最终·潘多拉魔盒
黎渐川最终还是没有走入那间房子。
他微开了视野,透过楼板、瓷砖和那些错杂的三维物质结构,旁观着这个家平凡而又普通的一晚。
新年前夕的晚饭,男人是掌勺。
他爱吃,也爱研究吃,年轻时候自学成才,当过一些小饭馆的厨师,攒出了一点积蓄和一个膀大腰圆的体格子。后来他去做小买卖,因为脾气急,心眼实,又容易轻信别人,常亏本,自忖不是做生意的料,只能老老实实去打工,偶尔逮着下班的空儿,跑跑外卖,能多赚点是一点。
现在人到中年,十几二十岁风里来雨里去不讲究时落下的病根便翻腾起来,动不动就腰疼腿麻,可惜自己心宽体胖,不知多爱护,于是便总是挨骂,老人骂完女人骂。
黎渐川也会劝他,劝不动,就阴阳他。
小学给布置手工作业,小孩就用木棍粘了个轮椅,说爸爸再不好好保护腰,就要和那些爷爷一样,坐这个了。男人被逗得哭笑不得,暗骂这臭小子真是“大孝子”之余,还是耐下性子,学起了护腰小妙招。
女人嘲他,说就你儿子治得了你。男人不说话,撇嘴笑,晚点下厨,给他的“大孝子”做了顿大餐。
女人是和男人完全不同的性格。
她常说男人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外表看来姑且是这样,可要论芯里,女人是更刚强的。
左邻右舍无不知,陈女士是尖刀一样的人物,平时笑眯眯的,跟谁都和和气气,可一旦遇到事,一旦触了她的忌讳,那真真是要出鞘见血的。
黎渐川收敛性子去上学,过了幼儿园,到小学时已经是乖乖仔的模样,除了偶尔做点“哄堂大孝”的事,从来都是机灵可爱、讨人喜欢的。
可世界上是从来没有什么人人都喜爱的事物的,不是事物不好,是人心便是这样,惯来有瑕。
小孩顺顺当当上到三年级,遇到一位新班主任,因男人和女人都不是会交际的人,便莫名触了这位新班主任的霉头。
一次课上,小孩被后桌一直用笔戳后背,忍了又忍,小暴脾气没忍住,回头瞪人,却被新班主任抓个正着,任小孩如何解释也不听,执意要叫他家长,批评他上课不专心。
小孩包着两汪眼泪,等女人来。
女人到了,摸了摸小孩,不急也不躁,先问了事情经过,见后桌与班主任俱是不认,转身就打电话,宁愿低声下气欠人情,也要找来监控与班上其他同学作证。小孩本就没错,后来拿了证据,女人也不留情面,当着全办公室老师的面,直把新班主任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不带脏字。
有人劝,不过一件小事,何必闹成这样,以后孩子在学校不好做人。
女人皮笑肉不笑,只说,错的又不是我家孩子,有什么不好做人的?要真不好做人,是你们学校不行,不是我们错了,告到哪里我们都不怕。
后来附近几所小学里就都传开了,黎渐川可是个不好欺负的,他妈妈别看模样温文娴雅,实际可是强硬人物,柔中带刚的典型,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直取狗头”的处世原则,招惹不得。
别人总琢磨着,多退一步,得罪了老师,小孩要吃苦头,可陈女士这么一番操作下来,却也没真让小孩身陷囹圄,反倒是没谁敢轻易来欺负人了。
有些地方没那么好,但其实也没那么坏,总归是要过日子,该怎样还是怎样。
小孩的姥姥常骂女人不够圆滑,没情商,女人也常常懊恼自己不够圆滑,没情商,平白吃上许多亏,错过许多便宜,可她就是这样的人,懊恼完了,一柄尖刀,照旧蹚着自己的路走。
男人和女人组建家庭,没过上什么互联网上一拎就是的大富大贵日子。
这个世界的底色是普通人构成的。
他们就是普通人,转着普普通通的心思,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如小石子,有自己独特的内部结构与棱角,不甘也不会被磨平,可被大铲车哗啦啦一倒,落进石渣堆里,也是铺桥修路的砂砾一枚,千千万万,毫不起眼。
可就这样毫不起眼的两个人,是黎渐川的父母,也是他最崇拜的人。
“又整这么多高油高盐的菜,太不健康了……你当咱俩还是年轻时候,一天三顿小烧烤眉头都不带皱的?一会儿吃完你赶紧上跑步机走走,你看你这体重,腰的负担更大……”
女人絮絮叨叨。
“行了,吃吧,一天到晚念叨个没完,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男人不满嘟囔。
两人围坐餐桌边,嘴上吵着架,手上筷子也打着架,为一块水煮鱼显出十八般武艺。
吃完,没有做饭的女人去洗碗。
收拾好,男人恰好从跑步机上散步回来,两人便一左一右,往沙发上一靠,打开电视,翻出新上映的电视剧,边看边开始锐评。
锐评完,觉得没劲,又开了游戏,组队开打。老年人操作加上老年人意识,打得队友心态爆炸。
俩中年人讪讪道歉,蹲在客厅里互相假模假样地感慨了一阵自己年轻时驰骋各大游戏的风骚后,便洗漱干净,躺倒睡觉了。
没有黎渐川的世界,他们过得似乎也很好。
谁离开谁不能活呢?
当年他带着两张遗照回家,望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子,也一度以为自己不能活了。
可他不还是活着吗?
活到了今天,活到了离开地球,成为四维生命,活到了漫步太空,再次见到另一个世界的他们。
黎渐川站在雪里,安静地望着他们,直到那间卧室里传出熟悉的、此起彼伏的鼾声,他才慢慢笑了下,转身离开。
他掠过小镇,看望过还好好活在世上的老人们,也去了队里,见到了那些熟悉的同伴战友,还奔向远方,与时常关心他的远亲和某些很少谋面的朋友再度重逢。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做完所有想做的事,见完所有想见的人,也没有花费多久。
眼下,距离他离开那栋单元楼,仅仅只过去了这颗星球的一个小时。
他停在海边,望着浓黑的夜,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
对四维生命来说,这颗星球没有任何可阻挡他的地方,只要他想,随处可去。但对黎渐川这个人来说,他无处可去。
下意识地,黎渐川想起了那份被弃在基因库角落里的资料。
也许,他该去看看他?
他记得1月1日是这份资料的主人的生日,米国和华国有时差,要晚一些,现在过去,还能为他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