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生回身,开始在这小船舱内搜查起来。
这是大部分魔盒玩家进入新环境后的习惯,尽快地掌握情况,熟悉自己。
搜查过程里,外头过道内的拍门声和哭喊声逐渐接近。
从声音大概能判断出,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抱着一个快要饿死的小孩,在四处讨要食物。可显然,食物在这里也是非常稀缺的资源,没有人愿意施舍。
谢长生搜遍这明显是他私人空间的整个船舱,也只翻到两块不足巴掌大的发霉面包。
这还是一个有着充足劳动能力的壮年小伙子,尚且只能拥有这点食物。
过道里的动静很快就近了。
女人踉踉跄跄拖动着身体,搂着孩子,跪倒在一扇扇舱门前,也许是力竭了,之前疯狂的拍门声也虚弱下来,充满无力与绝望。
“求求您,我给您磕头了,我给您祈福,求求您,求求……给孩子一口吃的吧!我什么都不要,只给孩子一口吃的就行,真的……什么都行,只要能活命!求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她吧!她快饿死了,求求您……”
“只要您不嫌弃,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一口吃的……求求您!我给您磕头,给您磕头!”
砰砰砰的响动传来。
是头颅毫不留情地砸在地板的声音。
“赶紧滚,少在这里碍眼!”
某个船舱一阵怒骂:“年纪这么大,还是个把肉都换给了甲板上的残次货,能干什么?活着都是浪费粮食,滚远点,别在你爷爷门前吵吵!”
磕头的声音一顿,继而响起的是女人近乎癫狂的乞求,她像是冲了上去,撞在了门上:“我还有肉的,我还有肉!我腰上还有!只要你有保血药,我就把肉给你,只要一口吃的,就一口!”
那声音道:“你当保血药是大白菜呀,除了甲板和上层,谁有那玩意儿?再说了,我拿你的肉干什么,我可不像那些家伙一样,人肉都下得去嘴!行了,赶紧滚,别让老子再说第二遍!”
女人却像是从这骂声里窥出什么一样,仍在恳求。
这时,那舱内却又响起了第二道声音,更加苍老,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刚子,人家也是走投无路了,不然怎么会这样求人?大人没未来了,孩子还有,给口饭吃的事儿罢了。你开门去看看那孩子,多大了……”
“爸,你醒了?哎呀,别管了,咱们哪来的多余的粮食……”叫刚子的男人道。
老人道:“一点粮食还是有的,小孩子能吃多少?那孩子她养不活,咱们可以接过来养,要是还没过八岁,那就更好了……”
这话没说完,女人便一把薅起孩子,不管不顾地往前跑了,似是被恶鬼追赶一样,一刻都不敢再多停留。
咣咣咣的跑动声在过道里回荡。
等了一会儿,见那舱门内没人追出来,女人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般,跌坐在地上,抱着怀里的小女孩大哭起来。
小女孩似乎是饿得说不出话了,只抬起小手,抓住女人的衣领,无声安慰。
在这种境地,伤心也是奢侈品。
所以哭了没多久,女人便又起来了,跪到一扇新舱门前,继续重复之前的乞求,然后就这么一步步,带着血,来到了谢长生的舱门前。
谢长生立在舱门内,手里抓着那两块发霉的面包。
女人磕头的声音一下一下,不像砸在地上,倒像砸在他心口,要将里面的血肉捅个稀巴烂。
谢长生的手掌缓缓抬起,落到了舱门把手上。
“我可以给你吃的,但不白给。”
他终于还是打开了舱门。
女人磕头的动作一滞。
她看着眼前打开的舱门,满脸僵硬与恍惚,好似比看到人脑袋上长出了狗脑袋还难以置信。
顿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却不是感激涕零的惊喜,而是有些瑟缩。
“您……需要我帮您做什么?”女人不敢表露出自己的警惕,只强调了“我”,而没有提小女孩。
这种隐藏把戏谢长生已见过太多,他只作不觉,道:“我是在机械室运箱子的,有些分类零件的杂活,浪费时间,也不好弄,我给你一口吃的,你带你的孩子,要给我去分零件,干至少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我心情好,有富余,就给你们口吃的,没有也别烦我,老实干活,行不行?”
女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谢长生,判断出他应该没有说谎,眼泪立刻便涌了出来。
“行,行!我们可以,我们一定好好干!谢谢您,谢谢您,我给您磕头,佛祖天尊都保佑您,我给您磕头……”
女人又要磕头,好似根本不知道尊严是什么一样。
可她真的不知道吗?
如果她真的不知道,就不会在怀里的小孩也要挣扎着下跪时,牢牢地拽着她,阻止她。
在那么多扇紧闭的舱门前,谢长生听她卖力地推销自己,说起自己会做的事。她说自己虽然不能生了,也没有什么好肉可以称斤卖两了,但她以前是老师,还会三四门外语,只要想学,她就可以教,教多久都行,只要一口吃的。
可生存面前,尊严都不值一提,更何况是这些?
活着,有时候真的是很难很难的事。
谢长生将女人拉了起来,称要收点利息,让女人给他打扫下舱室。
“3006居然开门了,还给面包……”
“多好的面包啊,都没烂,给这么两个马上就要死的残次货吃,真是浪费!”
“还有水喝呢,真是败家……现在水价可也不便宜,前几天上面不是还说过滤设备又坏了两个嘛,又有的涨了……”
“这么活着,还不如死在几年前那大洪水里呢……陆地都没了,就只能这么漂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刚才王老儿还觉得这小女孩可能是个‘好货’呢,你瞅,干巴成这样,就算还没到八岁,也卖不出什么好价,上层可不要……”
“小谢不是眼高于顶吗?连咱们这些邻居都看不上,总说自己马上就要当上机械师的学徒了,迟早要住到甲板上去……没想到还有这烂好心,等着吧,好人不长命!”
女人在里头打扫,谢长生则敞着舱门,靠坐在过道里,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其他舱室内因他的行为传出的窃窃私语,借此搜集一些舱室内没有的信息,一边看小女孩边喝水边吃东西。
小女孩饿了很久,他怕她突然得到食物,狼吞虎咽吃起来,会出事,边一直盯着她。
面包发霉的部分被揪掉了,虽然还是不健康,但至少能吃。小女孩珍惜地捧着,缩在墙边吃。
吃着吃着,她发现谢长生在看她,便抬起一双圆鼓鼓的眼睛,呆呆地同他对视。
谢长生试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小女孩咀嚼的动作一顿,转头看了眼舱门内,发现女人在里面看不到这里,便弯下腿,一下跪了下去,要给谢长生磕头。
谢长生一惊,赶紧拉住她。
这一拉,谢长生才感受到她的瘦小,好似浑身上下只这一把骨头,轻得如同羽毛。
小女孩被拉得一呆,缩了缩脖子,嗓子里吹出细细的、小猫一样的声音:“哥哥你……不喜欢吗?我也很会磕头的,楼上的大人们都很喜欢,我不让刘姨知道,偷偷给他们磕头,他们会给我垃圾吃,都是很好的垃圾……”
谢长生喉头一哽,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把揪住了。
“你能忍住不救吗?”
“见死不救,你还是这个你吗?”
英山的这两句质问,似乎犹在他耳边回荡。
“对不起。”
谢长生僵着手臂,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看着她,张了张嘴,低声吐出一句。
小女孩仍是呆呆地睁着大眼睛,似是迷惑:“哥哥为什么要道歉……哥哥什么都没做错,哥哥是好人。”
谢长生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像是无法面对小女孩的眼睛一样,转开了目光,干涩道:“你刚才……叫的是刘姨?她不是你妈妈吗?”
小女孩摇摇头:“不是的……妈妈去年就死掉了,刘姨是妈妈的好朋友,答应妈妈照顾我……”
谢长生没再说话。
从其他舱室传出的声音里,他也大致知道怎么回事了。
一个孩子,还是不愿意卖去甲板上的孩子,要想养大在这底层船舱里,是非常不容易的。
刘姨原本有工作,苦力活,报酬低,只能算是苟活,接来小女孩后,食物不够吃,情况更差,她便只能去甲板上割肉卖肉。
甲板上称斤卖两地收好肉,拿来也不一定是吃的,估计有别的用处,所以开价不低,底层很多人去卖。可被割了肉,虽然有保血药,能活,可却更加虚弱,很容易残疾。
刘姨不在乎这些,她小心得很,只是偶尔去割一些。可是,这偶尔很快就变成了经常。
因为方舟的资源越来越少,能换取资源的工作便也越来越抢手。
刘姨没关系,没人脉,便被挤掉了,没了收入,除去做零活,也只能割肉卖肉。
有人劝她把孩子卖去甲板,她不愿意,不管因为是可怜孩子,还是因为对挚友的承诺,她都不愿意,于是一步一步,到了今天。
“人总要有除生命之外,更看重的东西,才能叫活着。”
谢长生目送这对养母女离开时,一个瘦高个儿的男人走进这条过道,低低的声音从谢长生背后传来:“不是只有男人才懂一诺千金。”
谢长生转头,瘦高的男人抬起手,在隐蔽处打了几个复杂的暗号。
是英山。
没想到这次她找到的躯壳是这样。
谢长生看了她一眼,带着她进了舱室。
“不是说好了不救吗?”
英山进来便问。
“救人不救世。”谢长生回答。
这是他在开门前就已经想好的应对。
英山却摇头:“救了,哪怕就像刚才一样,只有一个两个,可一旦打开这个口子,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乃至一帮、一群、一个世界,也都是迟早的事。因为你在这里的能力就不是只能救一个两个。”
“而且我提醒过你,救世面板虽然有潘多拉的影像,但既然出现在这里了,就属于魔盒游戏的一部分,不要试图欺骗魔盒,你是很难钻到它的漏洞的。”
第二轮时,谢长生在怀疑救世有问题后,其实就尝试过钻漏洞。中期他突然躲到幕后,让别人去打丧尸救世,自己背后干预,就是他钻漏洞的操作。但失败了。
这样做,依然会推动他的救世进度。
谢长生看向她:“试试吧。”
“‘救’是错,会落入陷阱,可‘不救’就一定是全盘否定,谁都不救吗?如果我真能坐视明明可以救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催眠自己这只是NPC,死就死了,那我就真的不再是我了。”
“丢了自我,这场最终之战,我还能成功吗?”
谢长生在看到那对养母女时,看到自己面对她们的挣扎时,便恍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救人不救世,就是我要在这一轮尝试的答案。”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