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定好了,那就释放信号,留存在宇宙间吧,”黎渐川没对法尔教授的想法纠结太多,直接说道。
集体释放信号留存,是信号生命制定规则秩序的方法。
类似于书写张贴出来的法律,或人类某些故事里的传承记忆,违反会受到惩罚。
当然,这与信号生命间不可自相残杀的法则又不同。
规则秩序是后天写出来的,而生命法则是天生存在于信号生命的“核”内的,相当于是刻在基因里,一旦违反,“核”会受到致命反噬,与人类的基因崩溃之类的比较相似。
狂妄如王,面对想要杀他的黎渐川,也只想清洗,不敢杀死。
触犯律法和崩坏基因,两者带来的后果是完全不同的。
假如黎渐川是在懵然无知的情况下杀了王,受了反噬,那不管他活没活下来,信号生命们都不会忌惮他,甚至都不会太把他当回事。
一个傻子,再强也是有限。
可偏偏,黎渐川猜到了他们的借刀杀人,还在最后关头从王口中得知了不可同类相杀的法则,但即便如此,他也仍要强行杀王。明知死路一条,却仍要闯,这可能是傻子,但更可能是狠人。
这样的人活了下来,容不得他们不忌惮,不惧怕。
他们看到了他的机敏、清醒、强大,与毫无水分的言出必践。
“所有生活在这个群体内的信号生命都必须定期休眠五分钟,暂定为每周一次”这一信号集体释放完毕,被写入规则后,黎渐川又找寻到了“同类不可自相残杀”的法则。
它被法尔教授等信号生命联手遮盖了一部分,所以黎渐川当时接收庞杂的宇宙信号时,没能注意到这一条。
不过,这遮盖持续的时间不长,这也是他们急着引导催促着刚诞生的黎渐川去对王动手的原因之一。
黎渐川将这一遮盖消除,恢复了法则完整的信号,避免误导后来者。
做完这一切,在法尔教授的带领下,信号生命们陆续打开自己的空间,休眠睡去,任由自己的信号无意识地散开,内心思维于信号浪潮中时隐时现。
黎渐川观察着他们的思维意识,搜寻着可能对自己有用的信息。
五分钟后,信号生命们接连醒来。
黎渐川没再说什么,打算直接离开,先去找人类,投影到三维世界,与他们交流一下1.19案的真相。
但还不等他瞬移走,法尔教授的信号便先一步传了过来。
“黎,有一件事我仍然好奇。”
他靠近过来。
黎渐川望向他。
“我们漠视人类被杀是真实的,你因此而对我们萌生的杀意也是真实的,”法尔教授道,“可最后你没有选择杀我们,甚至都没有实质性的、情绪压制上的惩罚,这是为什么?”
黎渐川没想到法尔教授喊住他,想问的竟然是这个。
他没怎么多想,直白道:“我厌恶你们的漠视,但我也知道,我没法拿什么标准来要求你们。”
“另外就是,‘潘多拉号’里有你们的同事、朋友、家人,他们都在王的狩猎范围内。我知道你们想杀王的心思有百分之九十九为了自己,但只要还有百分之一是为了他们,那就足够了。”
法尔教授沉默了一阵,道:“你的野心很大,但欲望却实在少得可怜。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说完,他毫无征兆地转换了话题:“既然决定要为这个崭新的小社会建立出雏形,那我们所实行的民主制度,你有想过吗?以我们现在的生命数量,可以参考地球雅典民主政治,设立公民大会……”
不是,确立制度……这有点超纲了吧?之前的封闭训练也没教啊……初中课本倒是学过,但那仅仅只是初中课本啊。
而且,为什么要和他讨论这个?这是要把“江山”分他一半的意思?
黎渐川忽然有点懵。
正当他要打断法尔教授,真诚地坦白自己的无知时,一个原本已经躲进自己空间的信号生命突然冲了出来。
他瞬移朝黎渐川奔来,信号先一步到达,被黎渐川接收到。
这是一道近乎嘶吼的激烈波段:“黎渐川!不要被迷惑,不要被改变,这不是你的真实人生,这是最——!”
充满挣扎情绪的信号戛然而断。
前方的空间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形似黑洞的维度缝隙,紊乱的能量风暴爆发了一刹,不偏不倚,恰好将这个冲来的信号生命的“核”卷入撕碎。
黎渐川错愕呆住。
恍惚间,他想起记忆深处相似的一幕。
第562章 最终·潘多拉魔盒
春去夏至。
七月的一个休息日,卢翔结束上午的加班工作,草草吃了个午饭,便离开处里,驱车进了伏定山。
伏定山位于京郊西南,半年前被划入军事禁区,修了不少疗养院,不对外开放,只接收特殊人员。
这里的特殊人员,主要指魔盒玩家。
疗养院开办之初,除了被强制收押进来的失控玩家,几乎没有魔盒玩家愿意入住,直到那位举世闻名的Ghost,魔盒游戏排行榜榜首,最终之战唯一通关者,主动搬了进来。
卢翔腆个小肚子,把车停在了疗养院外的小吃街上。
他一左一右拎上两个大袋子,刷过通行证,进了大门,轻车熟路,直奔宁准的小院。
现在是盛夏,首都热得吓人,伏定山却清凉。
卢翔一路沿湖走过来,眼见荷风共举,游鱼畅意,一身的汗也被吹干不少,心情不由也惬意舒爽起来。
但这惬意舒爽并没有持续太久,一想到待会儿要和宁准聊的事,他就只剩满心烦躁,心情比这头顶烈日还要焦灼。
“真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拧眉自语,手指捏着纸巾,囫囵地擦着脸上的汗:“弄来弄去都是欺负人,也不该骂,但真是忍不住……”
“老卢?”
一道男声突然响起。
卢翔吓了一跳,匆忙回头,正对上一双幽秘难测的桃花眼。
“瞎嘀咕什么呢?”宁准面上挂着温和熟稔的笑,眸底的情绪却不满反稀,“只知道闷头走,喊了你两三声都没反应。”
“没事没事,”卢翔笑了笑,狂跳了两下的心脏慢慢稳住,“想工作上的问题呢。”
他瞧见宁准的打扮和来的方向,顺势把话题转开:“宁博士这是在饭后散步?”
“对,”宁准似乎没有在意卢翔的走神,“走吧,外头太热了,进去坐坐,给你泡壶茶。”
卢翔当然不会拒绝。
他也是这里的常客。
自打宁准住进这间疗养院,固定时间来看他的就只有三五个人,卢翔是其中之一,只是来的频率算不上高。
宁准院里有个比外头的大湖稍小一点的小湖,没栽荷花,只飘着零星几朵睡莲,也没养鱼,空荡荡的一大片。小湖边有个小竹亭,非常适合乘凉,宁准提着茶壶过来,引卢翔坐下。
卢翔瞧见两箱没拆封的水果,好奇道:“裴所长来过了?”
时令的瓜果蔬菜,都是裴慧笙爱送。
“是周师姐,”宁准倒了杯茶,递给卢翔,“老师最近身体不好,腰疼得路都走不了多少,要来,我没让。我这里又没什么事,总过来干什么,车一开就是两三个小时,太远。”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卢翔笑道,“裴所长是放心不下你。”
说着,卢翔又道:“周副所长过来看了你最近的检查报告吗?没什么问题吧?”
“老样子。”宁准道。
他倒了三杯茶,递给卢翔一杯,他自己也捧了一杯,慢慢啜着,另外一杯则放在桌子的另一边,像是为这里并不存在的第三个人准备的,卢翔也默契地没有去碰,只是一眼瞥到,仍是难免心口一沉。
还真是老样子。
看似早就接受了爱人与朋友的离世,可半年过去,三餐依然要做两份,茶水依然要摆两杯。
检查报告上的数值平稳,但实际一切当真平稳吗?
卢翔不这么觉得。
他慢吞吞饮了杯茶,又琢磨了一阵,才开口道:“仔细算算,老黎父母的忌日也快要到了,往年他没空的时候,都是我们谁代他去,今年你要去吗,宁博士?”
话语出口,卢翔隔着沁凉的微风,小心地观察着宁准的神色。
他们从不避讳在宁准面前提起黎渐川,但除去最终之战刚结束的那段日子,他们再没有把黎渐川这个名字和死亡之类的字眼摆放在同一句话里过,即使那并非是在讲黎渐川的死亡。
意外,而又不意外地,宁准并没有对这句话产生什么明显的反应,他似乎只把这当成了一个平常的询问,于是便以平常的神色,非常平常地回答了:“去,当然去。”
“他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不提,我也是打算去的。还有我奶奶的忌日,隔得不远,也得去。”
他说着,弯起唇角:“说起来,我们在那场最终之战前还给彼此留过遗言,想着总有一个能活着出去,继承一对父母和一个奶奶。当然,都能活着的话是最好,要是都死了,也没关系,反正死都死了,地下作伴了,也不讲究那些了。”
“我们预测的就是,活一个的概率最大,活两个三个的概率最小,全军覆没占中间。”
“当时那种情况下,这预测还算乐观吧?”
他问卢翔。
卢翔苦笑:“算……说实在的,当时冈仁波齐被攻破大半,你们又全部失联,我们对最后的结果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是大家伙儿还憋着一口劲儿,不肯放弃,所以才坚持到了援军到来,你们获胜,形势逆转……”
“不是我们获胜,”宁准打断了他,“是我。”
那双桃花眼抬起,沉着寂静的水。
“他们死在了那里,”他说,“只有我回来了。”
这话乍一听像是胜利者的炫耀,可只有真正听到的人才明白,这等同绝望。
卢翔有些无措地张了张嘴:“宁博士……”
“不需要你们提醒,也不需要你们避讳,我很清楚,他们已经死了,只有我还活着,”宁准垂眼望着掌中的凉茶,茶水映着他的脸,浑浊不定,“我也理解你们的小心。可能是半年前我刚刚得知他们的死讯时反应太过,你们有点害怕。”
“但其实也没必要,我虽然一直都不相信他们已经死了——即使我的记忆已被我翻看过千遍万遍,确认没有丝毫差错,可我接受了。”
“我接受他们已经死了这件事。”
“所以,不管你们,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大可以放心,半年前那种意外不会再出现了。”
“我是不怎么正常,但也真的没那么容易发疯,我不会自杀、杀人、灭世,或者做什么让魔盒与魔盒游戏再度降临、再度重启的恐怖实验……”
“小时候上学,我还拿过很多好学生的嘉奖单呢。”
宁准笑了下:“好学生都是讲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