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阿娘吹熄蜡烛:“不会死,不会疯,大祭结束,便照常各回各家。没有人会记得自己在请神与祭神时做过什么,即使在那些时刻,他们曾亲手爆炒了自己亲朋的肝肾,并美滋滋地吃过一盘。”
黎渐川喉头泛酸,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象那种画面:“这是欢喜沟的影响?还是两神……”
“都不是,”榆阿娘抬起一双干瘪的眼,“人类最难面对的,不是莫大的恐惧,而是肮脏的自己。”
“任何神力都只能暂时蒙蔽他们,无法让他们一辈子遗忘某段经历,永远不再想起。只有他们自己可以。种种不合理的地方,他们也会自己为它们合理化。这就是你们人类。”
听到最后一句,黎渐川眉梢微微一动:“你已经知道了。”
榆阿娘道:“是你猜得准。”
“你似乎也没打算隐瞒我。”黎渐川回想着珠子第三次轮回的记录。
榆阿娘道:“因为我是带着诚意来与你合作的。我看到了你的价值,也需要你看到我的价值。”
黎渐川道:“看来你选择在这个时候把话挑明,也是为了我们的合作。不过,我还有一点不解。我已经猜到,你与两百年前那条巨蚺绝对有关,只是不清楚,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转世重生,母子相续,还是本就是一人,从未变过?”
榆阿娘笑起来,脸上的褶皱颤动:“就不能是父女相承?”
黎渐川一顿:“什么意思?”
“你口中的巨蚺,是我的父亲,”榆阿娘似乎颇有耐心,淡淡解释道,“别太惊讶,你早就知道多子能让男人产子,那听闻我父亲生下我,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这话说得好像还真没错。
黎渐川眉心一跳。
毕竟多子的力量也是来自于巨蚺。
“我本不会降生,”榆阿娘道,“但多子和福禄贪婪无度,谋害了我父。我父濒死之际,怨恨不甘,于是用最后一点力量生下了我。当时我只是一枚石子大小的蛋,借战斗遮掩,他将我产出,藏于林中。多子与福禄分食了他,得到了力量,也受困于力量,即使发现了我,也无法将我怎样。”
“甚至,多子心软,愧对我父,在发现我被孵化为婴儿后,还悄悄把我送出了密林,让欢喜沟的村民发现了我,将我抚养。”
“论及因果,是祂们亏欠于我。”
“所以,便是我被选为大祭主祭,祂们也是半声不吭。”
“世人都以为这是神的恩赐,殊不知,只是自以为是的惺惺作态罢了。”
榆阿娘冷嗤,喉咙里隐约带出嘶嘶的异响。
果然,榆阿娘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对两百年前的事情有所了解,之前的迷茫不知不过是伪装。
“原来如此。”
黎渐川摆出恍然之色。
说起旧怨,榆阿娘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便住了口,不再提了,只抬手一指坑中:“啰嗦半天,时间也到了,赶紧进去。到图腾中央,不必脱衣,双腿盘坐,五心朝天。”
“凝神,静气,观灵台。”
黎渐川瞧了眼手表,正好七点半,屋内没有钟表,可榆阿娘却对这时间掐算得近乎分秒不差。
时间到了,黎渐川自然也不含糊,按榆阿娘所说走进坑中,盘膝坐在了图腾中央。
他一坐下,便发觉充溢满屋的异香似乎更盛了几分。
有阴冷的凉风渐起,卷着异香,在屋内低低盘旋,仿佛某种模糊不清的嗡鸣声。
在这嗡鸣声里,黎渐川飘忽烦乱的心神慢慢定了下来。
他昏昏然,竟有了睡意。
忽然,一缕凉风迎面扑来,直接灌入了黎渐川的鼻腔,不等他反应,便瞬息抵达了肺腑深处,令他浑身一抖,面目与五脏开始麻木。
他佯作慌张,眼皮颤动,抬起一道缝隙。
“别慌,”榆阿娘苍老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在渺渺的风声中显得恍惚怪异,“不是和你说过吗?”
“缝骨藏神,是活生生地撕裂,又活生生地埋入,过程剧痛无比……这东西,便相当于是你们人类的麻醉,但又与麻醉不同,麻醉无论如何都会奏效,可这东西,只要你心神一乱,就再无作用……”
“所以……我劝你好好定心凝神,否则麻醉一无,疼得鬼哭狼嚎,引来外头的人,你我可都做不了好。”
黎渐川眼皮哆嗦了几下,慢慢定住,半合半开,却没有再动。
他的视野里没有榆阿娘,但眼前的地面上却有她的影子。
那是一团扭曲无状的东西,如巨大的蜘蛛,黏在屋顶房梁上,垂下恶心的触角,卷动针线与白纸,发出沙沙的异响。
黎渐川看不见,但却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正在将那些白纸展开,贴向他的脊背、头颅、四肢,她将会穿针引线,把这些白纸一张一张,一层一层缝到他的身上,刺破皮肤,扎穿肌肉,将白纸与他的骨头连接。
这便是所谓的“缝骨”。
当然,这些白纸也并非真正的白纸,他们是由榆阿娘收集的巨蚺的遗骨碾磨成粉,制作而成,相应的,银针是巨蚺的鳞片打磨,红线也是榆阿娘自身的蛇血蛇筋拧成。
以鳞穿刺,以筋血作缚,将巨蚺的遗骨与人类的骨骼勾连,如此便是一场不亚于现实世界人体改造的进化。
想容纳神力,想成神,身体与精神体的提升缺一不可。
缝骨在身,藏神便是在精神。
缝骨之后,榆阿娘便会将多年来积攒的自身的鲜血灌入坑中,引四盏壁灯之阴火煮熬,让所有白纸并着鲜血里的精神气息融入黎渐川的体内、精神内。等到白纸与鲜血尽皆熬干,而黎渐川未死,且已将坑底图腾引入自身,这场洗礼便算是真正大功告成了。
珠子详细记录他每一次的洗礼过程,黎渐川对此再清楚不过。
“宁心沉气。”
榆阿娘的声音响起。
随这声音一同而来的,是一道锐利至极的疼痛!
触角裹挟银针,刺穿白纸,铮的一声轻鸣,钉入黎渐川的脊骨。
黎渐川来不及感受,银针便已在他的血肉内游动了一圈,绕过他的脊骨,将其狠狠向外一拽。
黎渐川霎时抖如筛子,额上滚下豆大汗珠,只面目仍麻木,僵硬得像个木偶,没有丝毫表情。
他想大叫,想嘶吼,可口舌却半点动弹不了。
原来这麻醉保五脏,是为了让他不死,保面目,却只是为了让他有口难呼。
可纵使疼痛再烈,黎渐川不敢也不能去乱心神,解除这种麻木。
白纸冰凉,被红线一绑,细细密密地附骨贴裹。
黎渐川鼻端被血腥塞满,已闻不到异香。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银针的穿刺而过,红线的贴骨刮动,它们带出一阵又一阵细小的摩擦声,令他剧痛之余,牙酸颤抖。
世间再没有哪种酷刑,能比针肤剖骨更为可怖。
黎渐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
痛到极致,他已有些浑噩,几次差点昏死,却又被痛醒过来,翻来覆去,无比折磨。
他的脊骨被扯出,肋骨被一根根挑起,手指与腿骨尽皆剥白,全部被裹上一层又一层灰白的纸。
殷红的血在他身下聚成一滩。
他想不通,自己流了这么多血,为什么还活着,还清醒。
人体二百多块骨头被尽数挖出,裹了白纸,又被一一妥善放回。
随着骨头的回归,黎渐川烂泥一样堆下来的血肉内脏也如被吸引,缓缓恢复原位,满地鲜血倒流,皮肤愈合,一切伤势恍若未曾有过。
黎渐川盯着自己的手掌。
它与恢复如初的所有肌肉一般,犹记得极刑般的剧痛,犹在不断抽搐痉挛。
“你所承受的一切都不会白费……”
榆阿娘悉悉索索地退走,搬来一座座不知藏于何处的巨缸:“凡人成神,本就是不可能,造不可能为可能,又怎会没有千般痛苦,万般煎熬?这是一条极刑之路……”
哗啦一声。
黏稠腥臭的鲜血兜头倒下。
黎渐川沉沉闭眼,以最快的速度调整着自己的身体与精神的状态。
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便绝不会后悔。
若这只是一条成神之路,不论是否是极刑,他都可以放弃,可这偏偏不只是一条成神之路,更是一条通往真相的路,所以,就算前方是更甚于极刑的刀山火海,要将他碾作飞灰又重新拼凑,他也绝对要走下去,不能甘心,不能回头。
“心智之坚毅,当真少见……我从来不会选错人。”
榆阿娘的声音忽远忽近。
一缸又一缸血液灌入,黎渐川被殷红完全淹没。
他屏住了呼吸。
四周温度上升。
大坑内的血液渐渐沸腾起来。
黎渐川如被煮熟,热到骨血都开始膨胀又收缩。
在这过程中,没过他头顶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渗入到了他的骨血里,裹在他骨骼上的白纸开始消融,似是融进了他更深的精神领域。
身体改造之后,便是精神改造。
黎渐川的大脑仿佛被一只巨手掰成了两半,不断攥紧,不断撕扯。
他的精神世界突生海啸,毁天灭地,一切都被摧毁,一切又都在新生。
他的眼球混乱地转动着,时而痴傻,时而疯狂。
他的精神一度完全破碎,散作无数尘埃,也一度完全凝聚,似乎即将突破维度的限制。可无论怎样变化,在他的精神极深处,都有一点灵光被名为意志的锚死死钉着,不动不摇,从无更改。
最终,以这锚点为根,他的精神渐渐沉落下来,塑出新的世界。
“缝骨藏神,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就是洗礼的最后一步,激活我给予你的力量,尝试与欢喜沟逸散的神力连接……这一步只能靠你自己,我再帮不上忙……”
榆阿娘低低说着。
黎渐川混沌的神思微微一震。
就是这个时候,珠子记录,榆阿娘将要动手脚,在他体内埋下算计,以便在祭神之时,借他垫脚,成为新神。
黎渐川一直在警惕,此刻更是不敢大意,一边稳定着自己的精神,寻找神力激活,一边探出早就备好的精神细丝,感知四周,留意着榆阿娘的动静。
她在倒最后一缸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