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多子菩萨的特性,神国在裴顺体内,大概率就是在腹腔内,神国的大门也存在于此。而门有门锁,锁的表现形式便是多瞳,寓意多童,顺字为钥匙,便也是柔顺、和顺、孝顺之类的含义。
能听到奇怪的声音,八成便是神国内的声音,能感知到奇怪的食欲,也八成便是神国驱使,因为神国需要人的血肉灵魂供养,可不能一直饿着。
至于自我。
成为了神国容器,裴顺就连人都不是了,又能谈什么自我?
“他不是你们老裴家的孩子,而是多子菩萨的神国,你们要这样想才对。
榆阿娘便这样对我的父母说。”
可这样的说法,裴山和赵月华又怎么能接受?
他们又惊又怕,回过神来便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磕到头破血流也不肯起来。
裴山说他知道榆阿娘来历不凡,便是多子与福禄也有所忌惮,神国容器一事榆阿娘若肯,必定有办法,他不求榆阿娘冒着得罪多子的风险,把这法子平白送予他们,只求榆阿娘指条明路,他们愿倾尽家财交换。
榆阿娘却不要裴家的钱财,只说要裴山为她办一件事。
裴山问也不问,便直接应了。
榆阿娘也爽快,遣走裴顺后,便告知裴山夫妇一个法子,可保裴顺在神国之下,亦自我精神不灭。
这便是榆阿娘的第二场谈话。
裴顺当时并不在场,是事后母亲告知他,他才知晓的。
在这场谈话里,榆阿娘提出的条件是让裴山自戕,然后以她的秘术潜入多子的神国无忧乡,无她允准,不得出来,能潜伏多久便是多久。
而她告知两人的法子,便是让两人以裴山这个孕者的皮为主皮,赵月华这个令孕者怀孕的母亲的皮为辅皮,制成一块裹尸布,让裴顺贴身裹着,日日不可离身。
裴山夫妇得了主意,便带着裴顺回了家。
没多久,裴山便告诉裴顺,说爸爸要出远门,可能好多年都不回来,又拖着他,给他讲故事。
“父亲讲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年的故事。
当时我不懂,只当寻常故事来听,后来才知道,这个故事,讲的便是多子与福禄。
父亲说,因道微真人批言,三年之内,此地将有神明降世托生,所以欢喜沟初开时,村内于生子一事上非常勤快,接连不断地诞下新生儿。
但新生儿再多,却也没用,一年又一年,孩子生了不少,可村内却始终不见所谓神明降世才有的异象。
欢喜沟因神明降世而出现,眼看三年之期将近,神明却始终不来,有人恐慌起来,担忧欢喜沟将会因此引来文宗降罪。
或许真是担心性命,又或许只是贪欲作祟,村内的张家和周家起了别样的心思……”
第472章 有喜
欢喜沟原本就叫欢喜沟,在成为神乡前,它只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山野所在,名头也是附近村民讨个彩头,随意取的,并没有什么太多含义。
因一道神雷现世,被钦定为神乡后,欢喜沟也并没有被改掉旧名,而是依旧叫作欢喜沟,只是一夕之间,此地从过往的人烟稀少,变成了张袂成阴,熙来攘往。
这乍起的繁荣,一半是因文宗祭天与一旨亲封,另一半,则是因道微坐化前于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句,福禄天君与多子菩萨将降世托生于此。
翻译过来,流传出去,便是说福禄与多子两位天上神仙,将会在未来三年内转世到居住于欢喜沟的某户凡人家中,托生于凡人肚皮。
家中生出一个下凡神明,这是何等的荣耀与福气!
便是神明带了天上的记忆,不认凡人为亲,那也少不了天大的好处,总之,百利而无一害。
也因此,殷勤迁入欢喜沟内的人家数不胜数,若非道微真人早已说过,只要周围城镇百姓进入定居,恐怕就连京城的达官显贵们都要忍不住悄悄溜进来,生下一儿半女,碰碰运气。
顺利迁入欢喜沟的普通百姓更是喜不自胜,官府也积极,免赋税徭役,赠金银珠宝,更遣人来照顾孕妇,帮忙料理农田,还给娶不上媳妇或有心思纳妾的村民送来一个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可谓照料周全。
这等日子连镇上的老爷们都比不了,寻常百姓更是飘飘然,一朝发达,只觉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而这荣华富贵来得也轻巧,不用宵衣旰食,不用夙兴夜寐,只需动动肚皮便是。
于是,只一年时间,欢喜沟的新生儿便跟下饺子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出生了许多。
可这许多新生儿里,却没有一个如道微真人所说,自有异象。
不,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自然也有人于风雨交加之夜,或朝霞满山之日,亦或一夕花开之时生产,可这些景象虽不常见,却也并不是从未没有,再加上孩子出生后普普通通,并未见到什么特殊之处,便也没有引起什么动静。
偶尔有些,执着地认为自家孩子便是神明降世,也有人去寻朝廷派驻在欢喜沟内的术士,请来观看,也只能得到一个含糊的摇头,口称天机不可泄露。
世间没人见过神,可神什么模样,总是有人想象过的,至少不会是与凡人一样。
欢喜沟出生的婴孩,没有谁有神明之相。
一次又一次的上报皆被定为虚假,一个又一个的新生儿皆是普通凡人。
时间一日日过去,一年年过去,三年之期将近,可欢喜沟内却还未有真正的神明降世,这一点不仅急坏了围绕此地而生的官员与术士,也急坏了欢喜沟的村民。
欢喜沟所有的荣华富贵都系在虚无缥缈的、连影子都未见到的两位神明身上,若神不降世,这铺开了整整三年的大摊子,又该如何收场?
朝廷是否会怪罪,皇帝是否会怪罪,已期待神明救世期待了三年的天下人,是否会怪罪?
入狱、砍头、为千夫所指的未来之景似乎已朝欢喜沟众人掀开了一角。
事到如今,不管是为身家性命,还是为荣华永继,这两位神明都是非要降世不可了!
朝廷派来的神使、当地官员与驻地术士三方联合,选中了亲故极少,颇好拿捏的张周两家,威逼利诱,定下了造神之计。
道微这场惊天骗局,竟真的有人无知无觉且心甘情愿地为他续编起来。
没过多久,离三年之期还剩三月时,欢喜沟张周两家先后诞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张家女孩出生时,全村的石榴树都开了花,周家男孩出生前,他母亲梦到金银珠宝塞满了肚子。
有人依惯例去找驻地术士来看,术士看过,第一次没有摇头或含糊,而是当场跪倒,浑身颤栗,仿若朝圣。
紧接着,不等谁人不服质疑,两个孩子便都显露出了不同于寻常人的异处。
先是掌心生了一块红色胎记的张家女孩。
她懵懵懂懂尚在襁褓时,便对女子另眼看待,偶尔还会伸出小手,主动去摸某些女子的肚皮。被她摸过肚皮的女子,往往不出三月便会怀上身孕。偶有例外,事后也都被人揭出脏事,不是水性杨花,便是本就生育有碍。
后是眼神空洞不似孩童般清亮有神的周家男孩。
他出生后没多久便是丰饶县的县试,此次县试,欢喜沟打破了常理,一口气竟有五名书生全部考过。
这五人过往成绩只是平平,此次却不知为何如有神助般,一举拿下了县试。之后参加府试院试,更是势如破竹,一路考到了秀才,才算停下。无数人惊讶,去问缘由,才知这五人在考前居然都去参加过周家男孩的满月宴,还得了周家男孩的喜爱。
一者司多子多福,一者掌功名利禄,这不正对应了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吗?由此,张家女、周家男之神异,也终于传扬了出去,引多方信服。
当然,有信的,必然也有不信的。
为了不被轻易拆穿,这两名孩童随年纪的增长,出手次数便越来越少,于驻地术士口中,便是神明降世之初,神力外溢,所以便有诸多赐福盛景,可如今神明已渐渐长大,掌控神力的能力更强,自然不会像从前一样,不分什么人,就随意赐福。
而越是少出手,这两名孩童的奇异便越被传得神乎其神。
终于,在两名孩童六岁时,文宗亲至。
幕后三方早已安排好的神迹在文宗面前一一上演,道微当年的布置与三年的期待打熬,让已然老眼昏花的文宗毫无怀疑地信了。
他奉两名孩童为神,迎其进了多子神庙与福禄观。
此后,这两名孩童便正式销毁了凡人时期的名字,被称为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
“父亲说,神迹是假,所谓神明,自然也是假。”
裴顺写道。
“多子多福,实则是有人夜奸女子,功名利禄,实则是被巧妙遮掩,就连书生自己都并不清楚的考场舞弊。三年时间,围绕着欢喜沟织成一张只手遮天的大网,说难难,说容易,却也容易。
可谎言与欺骗能维持一时,却又如何来维持一世?
行事越多,留下的漏洞便也会越多,纸包不住火,此间种种,都必然会有被拆穿的一日,到时又该如何是好?
不过,未等骗局被拆穿,行骗之人内部便先出了问题。
如世人一般同样被欺瞒着真相的两位神明,不经意间,发现了他们背后埋藏的真相。”
起因是多子的一次赐福。
被常年规训限制的多子和福禄长到十岁,也依然不通俗务,不解世情,某日多子为一女子赐福过后,枯坐殿内,忽然心生好奇,关心起了这女子赐福后归家的模样,便寻了个机会,悄悄跟了上去,谁知刚巧撞破了女子昏迷之事。
她惊得大叫,被行事之人当场抓住。
行事之人将其带到了驻地术士面前,之后参与造神的当地官员,神使,与张周两家人齐至,商议一夜,下了决定,由术士施展秘术,将多子的嘴自内而外缝起,断绝了她出去乱说的可能。
多子一出生便被当作神明供养,长到十岁,说话都含糊,更何况写字?嘴巴一缝,他们便也不担心她再向外界揭破什么。
多子何曾遭过这种对待,叱骂反抗,试图以神力让他们滚开,可却不想,围绕着他的大人们见她动作,只哈哈大笑,没有半分往日的惧怕敬畏。术士一把擒住她,捏着的脑袋告诉她,她可不是神,只是他们造出来的一条狗罢了。
多子如遭雷击。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她没有神力,也不是神明……世间没有神力,也没有救苦救难的神明!
被缝了嘴,打断了一臂双腿,于神座莲台上被摆出神明姿态,除去赐福外,动也不能再动时,多子终于再清楚不过地明白了这一点。
福禄不知多子的事,但却察觉有异,便机灵地避开了更加森严的看管,偷偷来看她。
可看到了,知道了,他又能做什么?
逃跑?不论是只他一人,还是带着多子,都绝对跑不出欢喜沟,这里几乎是天罗地网。
出去喊出真相,引来外界注意?只怕他话音还未出口,便会如多子一般,被缝了口。
福禄思虑许久,选择假作不知,蛰伏下来,等待机会。
这一等就是六年。
多子与福禄六岁被迎回神位,在他们十六岁,回归神位满十年之际,欢喜沟举行大庆。
因多子和福禄近年来颇为安分,术士等人便许了他们巡街游山,让他们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福禄本想利用这短暂的自由与各方汇聚欢喜沟的时机,向外公布两神的真相,但在他出手之前,他与多子却无意间发现了一处深潭。
这潭里有一条游龙似的巨蚺,似通人性,见到这两个少男少女,非但没有吃他们,反而吐出一些晶莹的珠子,让他们服食。
福禄直觉这珠子有好处,试探着服食之后,果然显现出一些不凡来。他又将多子的嘴巴撬开缝隙,把珠子塞进去,多子便觉嘴巴一轻,其内的缝线与术士的秘术竟都被解开了。
两人知碰上了奇遇,都惊喜不已,问巨蚺需要什么回报,巨蚺无法人言,只摇头。
回去神庙后,多子继续装作过往模样,福禄也未显露异常,但之后许多时日,两人都会悄悄摸去深潭边,可巨蚺却好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来见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