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将碗摔碎,埋在树木阴面,并燃三支香。
观察香的烟气,上升则无事,下降则必须马上离家,前往任意一户在办喜事的村民家中,留宿一晚,次日再返。
七、看到此处,不要回头,慢慢后退回到路中央,远离所有黄纸……
现在,你很危险!
不要回头!
后退……后退!”
看到黄纸末尾,黎渐川神色一紧,只觉一股刺骨寒意飞速爬遍了全身。
但事实上,他并未感知到什么不妥,四周一切如常,安安静静,空空荡荡。
大脑飞速运转着,最终,黎渐川还是选择暂时相信黄纸上的禁忌。
他移动起脚步,缓缓向后退去。
然而,就在这时,面前这户人家的大门却突然打开了,裹着黑头巾的榆阿娘出现在门内,看向黎渐川,浑浊的眼珠暗沉沉的,像积满腐物的幽潭:“天快要黑了,小季先生怎么还不回家?”
这是黎渐川第一次与这位充满神秘色彩的榆阿娘正面对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榆阿娘瞧着他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感。
“路过看到这些黄纸,上头写了开请神路的注意事项,觉着好奇,就停下来看看。”黎渐川边简单回答,边脚下不停,继续退到了路中央才停下。
实际上,在榆阿娘出现的刹那,那股莫名的寒意便消失不见了,可黎渐川依然完成了后退的动作。
“这是您家?”
他答完便问:“天快要黑了,您这是要出门?”
“去村长家,明天开请神路,要提前准备。”榆阿娘苍老的声音答着,一双小脚迈过高高的门槛。
黎渐川注意到,之前给了张秀兰的红绣鞋,又重新回到了榆阿娘身上。
心中一动,黎渐川惊觉这是个试探昨夜怪事的好时机,目光自然而然落到榆阿娘的脚下,开口道:“您这双绣鞋不是送给张姐穿了吗?这是张姐用完,给您送回来了?”
这试探的话术黎渐川早就萦挂于心,只是还在车上时,他忌惮副驾驶的异常,没问出口,下了车,这些人一股脑钻进黑暗的进村路,他心有疑虑,也没拦。后来在多子神庙瞥见张秀兰,遇到双胞胎,因前者没找见,后者直觉不对,也便都未开口。
眼下碰着榆阿娘,见她态度竟还算和善,不像在车上时冷漠阴郁,这试探便是顺理成章了。
果然,榆阿娘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一边回身关门,一边低低哑哑地道:“已经到了欢喜沟了,再没有多余的危险,她想生便生,用不着压着了,自然也就把绣鞋还回来了。”
“我记得张姐半路发动起来的时候,老周是想让张姐就在路上生了的吧?”黎渐川斟酌着字句,好像聊闲话一样,继续问道。
榆阿娘挂好锁,瞧了眼黎渐川:“他胆子小,又供奉多子菩萨,有忌讳,不拉正在生产的女人。”
黎渐川不掩好奇:“我对多子菩萨了解不多……这有什么忌讳?”
“新生孩童是从哪里来?阴间轮回而来,”榆阿娘道,“在多子菩萨的传说里,菩萨在阴间渡人,女人怀胎十月,肚子里却只有肉胎,而没有魂魄。到生产之时,女人便连通了阴间,引来投胎的魂魄。”
“魂魄融于肉胎,便是顺利生子。死胎,就是魂魄未融入。母死子生,就是女人身子太弱,遭受不住阴气。”
“一尸两命,则是这来的魂魄不是为投胎,而是为索命,带着女人一同下了地府。这类女人死后是不能被埋葬的,必得曝尸荒野或被挫骨扬灰,才消厉鬼怨气,不会连累周围的人。”
“周家小子不想在自己车上开这道鬼门关,就提议在半路停车,生产完再走。也幸好没停没生,临近大祭,路上可不太平。”
榆阿娘平平静静地说着。
黎渐川一边听着,一边心头发沉。
就生孩子一件事,竟衍生出这么多的封建糟粕,还将一些生育不利的情况怪罪到母亲身上,实在是让人冒火,恨不能掀翻这些病态的玩意儿。
微微压下自身的情绪,黎渐川思考着榆阿娘口中的没停没生四字,神色如常道:“也幸好有您出手,不然除了停车生产,还能有什么法子?”
榆阿娘拢了拢头巾:“和我没什么关系,绣鞋只能延缓她发作,不能救她。她要去争十胎嬷嬷,这第十胎能不能生下来,生下来又究竟是福是祸,不是我这么个糟老太婆能改变的,只有多子菩萨才说了算。”
“多子菩萨需要这个十胎嬷嬷,便让她过了这一劫,就是这么简单一个事儿。”
“……行了,天晚了,赶紧回吧,回吧。”
榆阿娘说着,望了望天色,不再有谈兴,只催促黎渐川离去。
想要的答案已得到了不少,天色也确实接近全黑,黎渐川见状也不再多问,简单道了别。
回到小四合院时,里头刚飘出饭菜香。
见黎渐川进门,小顺便招呼他过去吃。
院子里,折叠桌还放在了早上的位置。桌上四副碗筷,周围摆了两个马扎,两个板凳。旁边的树梢上挂了个旧灯笼,只模模糊糊照出一点昏黄的光。
“季先生,你之前说想有人陪着吃饭,今天晚饭就和我们娘仨一起吃,行吗?”小顺问。
黎渐川看了看已经彻底黑下来的天空,点头道:“当然行,都一起吃吧。现在风不如早上大了,但还有点,婶子和老太太出来方便吗?”
“方便,”小顺道,“晚上总是比早上好的。”
他说着,将正房堂屋的门打开半扇,比起晨起时,里头更黑了,是黎渐川都看不透的黑。
门后,穿着红棉袄的女人出现,扶着一位裹着旧布褂子的老太太迈过门槛,缓步走出来,坐到桌边。
黎渐川暗暗观察着,发现老太太表情慈祥,面色红润,小顺母亲依旧顶着一脸稍艳的妆容,但却不是入殓妆,而是寻常妆容,只是脸抹得白了些,此刻看来,也不见瘆人恐怖,只觉温婉美丽,容光焕发。
难道,他早上看到的入殓妆,其实也是类似他见多子神庙、见古朴村民那样的幻觉?
或者说,那才是线索,才是真实,其余皆伪装?
心头转着思绪,黎渐川面上却不显,只笑起来,礼貌又亲切地喊了声老太太和婶子,又试探着问婶子这婚是结完了吗,怎么不见叔。
小顺家三人对这话没什么特别反应。
小顺母亲张秀梅笑道:“大祭唤神这喜事和丧事都要提前七七四十九天办,这一办也就是要办满这么多天,到最后一天,才算是结亲成了、发丧成了。昏礼啥的虽然都办了,但我跟小顺他后爸这婚还不能算结完,他还在别人家寄宿,没搬进来呢。”
她表情动起来,神态确有几分与张秀兰相似,只是比之张秀兰更加爽朗。
黎渐川道:“叔也是欢喜沟人?”
“不是,”张秀梅道,“欢喜沟的人结婚,都只找村外的,不能找村里的,这也有说法,说是怕欢喜沟太封闭,世世代代的,血缘关系近,怕生出不好的孩子来。”
“那叔是要搬到欢喜沟来住?”黎渐川道。
张秀梅点头:“欢喜沟的人恋家,不管是嫁还是娶,都是外人进来,不是村人出去。也有到外头去读书、工作、结婚的,但都不会离开太远,去市里就已经是顶天了,大多都在村里、县里。”
这些话看似正常,却又隐约透着古怪。
就和整个欢喜沟、整个副本世界给黎渐川的感觉一样,平静普通里含着若有似无的诡谲,就仿佛午夜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既觉得正常没问题,又觉得好像有点古怪瘆人。
一顿晚饭吃得宾主尽欢。
张秀梅是个健谈的,不似张秀兰内敛,老太太话不多,但笑眯眯的,也会跟着点头。
小顺倒是收起了早上外露出的那点好奇活泼,再次变成了一个有点沉默的木头疙瘩,只会给两位家人舀饭添汤。
只是开饭前大概聊了太久,饭菜全都凉了,黎渐川没提,小顺家三人也似乎没当回事,没人去热饭,便就这么吃了。
吃完饭,小顺提醒黎渐川,明天凌晨三点开请神路,要是想凑热闹观礼,记得定个早点的闹钟,他也可以来叫他,只是他后半夜要去村头接游客,不能保准儿早早叫人。
黎渐川应了,定了闹钟。
事实上,就算不定闹钟,他也能准时起来,因为在还没弄清楚昨晚突然的沉睡是何原因前,他暂时不打算睡觉。
但不知为何,他直觉自己就算今晚入睡,也不会再出现完全失去知觉的沉睡了。
晚上十点多,黎渐川洗漱躺下,想了想,还是设了计时器,来试验自己的睡眠情况。
计时器从十分钟,到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一小时,不断延长。
最后,黎渐川确定,自己恢复了曾训练出来的随时保持警戒的浅眠,至少今晚,不太可能再沉睡。
晚上十二点前,黎渐川正式入睡,全身放松,躯体与精神都进入了深层次的休息,但一缕精神却好像在外飘着,感知着四周,警惕着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
时间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隐约传来了一些动静,较大,像不少人在走动交谈。
其中有小顺的声音,应该是他从村头接来了新的客人。
黎渐川醒转,看了眼表,凌晨两点,距离开请神路还有一小时。
“我们小组……算住得开,但是嬷嬷还带了大件儿来……”
一道男声传来,嗓音压得很低,听不真切:“放院子里不合适……我们再商量商量……”
“放得下……”小顺应该是不想错过这单生意,小声地劝说着。
小四合院的房间挺隔音,这些人八成也是站在大门口说话,离得远,以黎渐川的耳力都听不到太多。
但他已经打算直接起来,出去看看了。
因为他捕捉到了一些关键词,怀疑起了刚进门的客人们的身份。
把闹钟调到一分钟后,等闹钟响起,黎渐川按掉闹钟,慢吞吞起来,假作刚醒的模样,带着洗漱用品出了房门,要到院里刷牙洗脸。
一出来,他就瞧见了挤在小四合院门房附近的几个人。
三女七男,除去一位佝偻着身子的嬷嬷外,其余全都打扮休闲,疲惫中带着兴奋,对着四合院四处打量,像是瞧见什么宝藏一样,骨子里还都透着一股书卷气。
在他们旁边,还有俩村民帮忙,抬进来一个盖着黑布的大箱子,刚才他们说话,大概就是在讨论这箱子没地儿放怎么办。
“季先生,你这么早就醒了?”小顺看见黎渐川,打了声招呼。
黎渐川自然而然地打量着这十人,含糊应了声:“新住客?”
在他打量这些人的同时,这些人也在观察他,神色都颇为直白,好似心机不深。
“对,”小顺道,“我刚从村头接来的。”
黎渐川漱掉嘴里的牙膏泡沫,朝之前和小顺交谈的、好似是领头者的男人一笑:“我姓季,写书的,几位要是没找到更好的住宿的地方,住这儿也挺好,小顺家的人和善,房间也干净。”
“费深,首都来的民俗宗教文化普查小组的组长,”男人大约三十来岁,直截了当地报了身份,面露无奈道,“我们是挺喜欢这院子,就是剩下的房间只有三个,嬷嬷和她的大件儿住一间,剩下两位女性一间,我们七个大男人,另一间咋挤得下嘛。”
果然。
黎渐川心中暗道一声,表面却不见什么,只道:“嬷嬷不能和另外两位女士一起住吗?屋里其实挺宽敞,这个大件放在地上,也放得下。”
费深摇头:“不行,这大件儿是人豺,主人在它跟前睡着倒没什么,旁人那就是找死。”
人豺?
黎渐川扫到小顺脸上的疑惑与惊奇,猜想虽这费深说得寻常,但这人豺必不是广为人知的常识物品,他表露出自己未曾见过,应当不奇怪。
“人豺?”
心念电转间,黎渐川问出了口:“什么是人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