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渐川没什么头绪,便凭直觉选择了未曾给他太多熟悉感的西厢房。
进屋后,黎渐川仔细检查过房间,又拎起床头的雕像瞧了瞧,便不再耽搁,翻身上了床,打算趁天亮之前这点时间小憩一下。
正常情况下,以他的身体素质几天几夜不睡也不会怎么样,可这次,就仅这一晚的车程,便让他感觉到了无法忽视的疲劳,之前面对小顺的疲态,并不完全是伪装出来的。
黎渐川本想如往常一样,保留着一丝警惕,有技巧地浅眠,但不知为何,他一躺上这张床,便不受控制地、不知不觉地,完全睡沉了。
第429章 有喜
不知过了多久。
黎渐川深陷昏黑的意识开始上浮,一些细碎的响动开始钻入他的耳中。
但这并未将他直接惊醒,他好像默认自己正依偎在某种充满安全感的环境中,身与心皆完全放松着,被吵到了,也只迷迷糊糊去摸被子,打算蒙住头,继续酣眠。
然而,摸索的手掌却并未找到被子,反而是不小心摸到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
这东西一碰到黎渐川的手,便立刻朝他掌心钻来,滑腻软烂,令人作呕,像条布满眼球与小足的肥虫,裹着一层湿漉漉的黏液。
掌心一痛,黎渐川竟产生了一种肥虫咬穿了自己掌心,正由此往自己身体里钻的错觉。
在这痛觉下,他恍然打了个激灵。
泥浆一般浑浊而黏稠的昏沉睡意顷刻消失褪去,安宁不再,一股寒意后知后觉地窜上了黎渐川的天灵盖。
他竟然在游戏世界,在这种环境里,完完全全地睡了过去,毫无防备,甚至刚才在半梦半醒之际,都只想着拽被子,却没有察觉到自己出了问题……这怎么可能!
黎渐川感受到了少有的惊恐感。
他霍然清醒过来,睁开双眼,猛地坐起,看向自己的手掌。
没有伤口,也没有什么肥虫,扫视整张床,除了被褥和自己的手机外,再没有其它东西。
黎渐川又看向房间,同样,也没有什么明显异常。
一片蒙蒙亮的昏暗里,他平复着气息,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是早上六点。
他受到某种无法察觉的影响,而陷入沉眠的时间有一个多小时。这一个多小时周遭发生了什么,他完全无从得知。
黎渐川的心情有些糟糕。
进入游戏第一夜,除去进入游戏的时间和晚餐结束的时间不符外,他经历得一切都较为寻常,比起曾经那些副本,红绣鞋与孕妇产子的诡异实在算不上什么危险。
它们都未直接针对他。在它们面前,他仅是看客而已。
可偏偏,奇怪的是,就在这寻常的、并不存在针对他的危险的一夜里,他又连续两次毫无预兆地失去知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感知到外界,这可以算作是真正意义上的失控——完全失去对自身的感知与控制。
黎渐川无法不为此多想。
院子里传出更多的细碎动静。
这惊回了黎渐川的神思,他放下手机,捏了捏眉心,翻身下床,准备出门。
低头穿鞋时,黎渐川忽然眼神一顿,注意到自己的鞋底好像沾了一些黄色的泥。
还新鲜,犹带点湿润。
可如果黎渐川没记错的话,昨天无论是在县城里,还是在山路上,或欢喜沟内,他都没有走过土路,最差也是干干净净的石渣路,根本不可能沾到黄泥。
这黄泥从何而来?
黎渐川观察着自己的鞋底,眸光不由一沉。
几分钟后。
西厢房的门打开,黎渐川走出来,在院子里装模作样地松着筋骨,实际上是借着亮起来的天色,再次仔细端详这座年代久远的院落,寻找昨天夜色里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忽然,嘎吱一声轻响,正房紧闭的门开了道缝隙。
少年小顺的头从门缝里探出。
临近清明,冀北多雨多云,今天天气也不佳,不见日头,只有阴郁。
小顺的身子嵌在门里,脑袋露出门外,微亮的天光打下来,刮过屋檐,便令他过分瘦削的脸部轮廓显出一种完全不同于夜晚的,与天色相似的阴沉冰冷。
他转动那双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睛,看向立在院子里的黎渐川:“先生睡得还好吗?”
黎渐川神色如常,微带点惊喜,笑道:“你别说,好极了,我太久没睡过这样的好觉了……”
“我来的时候没和你说吧?”
他好似闲叙般试探道:“我是写小说的,熬夜是家常便饭,偶尔还会昼夜颠倒,毕竟有句话说得好嘛,灵感就像幽灵,总在深夜出没。但熬夜可不是什么好事,熬得多了,就容易神经衰弱,入睡困难,睡眠质量变差。”
“我这两年就没睡过几个好觉,中药西药都吃了,户外锻炼、旅游散心也都干了,可还是没什么显著改变,除非彻底戒了熬夜这茬儿,不然是永远指望不上一个好觉。”
“不过这回住你家有点不一样,我竟然一上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完全没想那些有的没的。睡得也好,很沉,要不是听见院里有动静,我可能还睡着,没醒呢。”
“对不住,可能是我起来做饭的声音太大了,我之后会多注意,小点声,”小顺道,“欢喜沟是神乡,神明的气息能令人心安,睡得好是很正常的,先生要是喜欢,可以多在欢喜沟住一段时间,肯定能改善睡眠。”
黎渐川瞥着小顺的神色,没从中看出什么多余的东西。
“饭已经做好了,现在要吃吗?”小顺又问。
黎渐川道:“行。”
小顺得了答复,又缩回正房,片刻后,开了半扇门,拖着一张折叠小桌和一个小马扎出来,摆在院中间的大槐树底下。然后又往返两趟,端来一盆粥并俩大馒头,再拌一碟小菜,送到桌上。
食物的熟香在院子里缓缓散开。
“你不吃?”黎渐川屈着长腿坐到马扎上,“一起吃吧……这是烧大锅做的饭吧?你自己做的?你家大人呢?”
“饭是我自己做的,我妈和我奶奶身体都不好,我让她们多睡会儿。”
小顺老实回答,又摇头拒绝了黎渐川一起吃的邀请,只说自己要等家人一起吃,但若是黎渐川无聊,他可以单纯作陪。
黎渐川见状没再强求,只确定食物大概率没什么问题后,一边吃饭一边和小顺闲聊。
看得出,黎渐川之前抛出的小说作者身份到底还是引起了这小少年的好奇。在聊到相关话题时,他阴沉木讷的外表便不知不觉被撬开一条缝,流露出了一些比较符合这个年纪的活泼灵动。
“……你写了多少书了呀?”小顺问。
黎渐川答:“六本,都在网上连载过,后来卖了版权出书的,也有四本。现在恐怖悬疑类文学作品管控严了,不好出版了,下本卖得出去卖不出去还不知道,反正好好写就行了,多想也没用。”
“好厉害,”小顺惊讶,“你笔名叫什么,说不准我看过你的书,我很喜欢在网上看小说。”
“一十九川,”黎渐川道,“你看过我的书的可能性也不大吧,我又不是什么大神,首页推荐一年能刷到我一次就不错了。”
小顺失望:“确实没看过,我看恐怖的少,下次有机会我去看看……我第一次认识一个作家。”
“行,欢迎欢迎,”黎渐川笑了笑,“等我新书开了,说不准你还能在里头看见欢喜沟和自己呢。”
小顺一愣:“你……要写欢喜沟和我?”
黎渐川点头:“我来欢喜沟一是为旅游散心,每本书完结我都有这个习惯,二就是为下本书积累素材,发掘灵感。我下本打算写点民俗恐怖类的故事,欢喜沟是神乡,异闻传说最多,最合适,不是吗?”
小顺皱起眉:“欢喜沟的事,你写不下,也发不出去,我的话,也最好不要写……”
“什么意思?”黎渐川看向小顺,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小顺脸色有点难看,但声音却依旧自然:“没什么意思,就是欢喜沟是神乡,上头重视,好多事都不允许乱写。你写这个,可能会被禁。”
黎渐川知道这理由绝非表面这么简单,却也清楚不能强行追问,便道:“也是,我来之前想做做攻略,在网上查欢喜沟大祭的注意事项、流程什么的,根本查不到。”
“小顺,你是欢喜沟人,还特地从学校请假回来准备大祭,你知道大祭的事吧?”
黎渐川的话音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小顺。
小顺犹豫了一阵,最后可能是想到不管自己说不说,黎渐川只要留下参加大祭,就迟早都会知道,便还是开口回答了:“知道一些。你们外面说的大祭,其实是清明当天的‘祭神’,这只是大祭的一部分,持续三天。”
“在‘祭神’之前,你说的准备工作,也是大祭的一部分,要提前一个多月开始,这个叫‘唤神’。到清明前夜,又有‘请神’。三日‘祭神’结束之后,就是‘送神’。”
“唤神,请神,祭神,送神,这四个流程全都走下来,才是一场完整的大祭。为了保护神乡,欢喜沟比较封闭,大祭又十年才举行一次,所以外面了解大祭的人很少,也总把大祭和三日祭神划等号。”
黎渐川道:“今天是三月三十号,五天后才是清明,也就是说,现在还在大祭的唤神阶段?”
“对。”小顺道。
黎渐川又问:“唤神期间,你们都要做些什么?”
“修葺神庙,洒扫村头村尾去朝圣的路,家家户户都要赶在清明前的第七七四十九天办喜事或丧事……”小顺掰手指数。
“提前四十九天,办喜事或丧事……家家都要办,在同一天办?”黎渐川没有遮掩自己的惊愕。
办喜事他理解,任何时候办喜事求的就是一个顺顺利利,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的诞辰大祭,有些喜事添喜气,自然也是很好,没什么怪的。
可办丧事,却是有些让人纳闷了。
关于丧事,乡野民间一直都有说法门道儿,一说是人死之后,鬼魂却不是立刻就走的,而是要在七七四十九天后才离开世间。
在这七七四十九天内,每七天便有一祭。
第一祭是头七,是逝者返回家中的日子,又称回魂夜。第二祭到第六祭,以此类推,也各有各的习俗和讲究。
到第七祭,即七七、断七,便是四十九天的末尾了,若无他事,逝者便会在这一日彻底离开,不再回返阳间。
当然,若有他事,诸如被人挖坟掘墓,撞见黑猫血鸡,或鬼碰鬼头、煞遇煞气等等,那逝者的魂便有可能走不掉。之后无论是怨缠家中,还是起尸四野,都有可能。
特意挑这样一个时间,七七四十九天,把丧事当作唤神的一环来办,听起来实在是有点古怪。
再者说,现代省了很多繁文缛节,所以喜事大多想办就可以办,可丧事却不是。
要想办丧事,总要有人去世了才行。
可人的生死哪是说得准的,欢喜沟这么大一个村子,怎么有人家能保证自己家就在清明前的第四十九天便会有人去世,便可以办丧事?
“能的,”小顺道,“清明前第四十九天,好多人家都会死人……别误会,欢喜沟也不是法外之地,怎么可能会有人杀人?都是自然死亡。”
“你听过吧,欢喜沟除了神乡之外,也是有名的长寿乡。欢喜沟的人长寿,这不是什么奇迹传说之类的,而是因为我们都沐浴在神恩之下,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在保佑我们。”
“只要是欢喜沟人,不管什么年纪,垂死时都可以上多子神庙或福禄观求一份神仙药,吃了神仙药,就能恢复健康,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直到某次大祭,神明降下神谕,点了这些人的名,要这些人去神前侍奉,这些人才会无病无灾,自然死亡。这些人死亡的这天,就正好会是清明前的第四十九天。”
“所以说,这不是什么怪事,只是神的指示。”
小顺说道。
黎渐川注意到,小顺在说出这些与神相关的话时,神态不由自主地就变得虔诚狂热起来,仿佛真是发自内心地敬畏与信仰着欢喜沟诞生的两位神明,随时愿为其奉献生命和灵魂。
这模样看得黎渐川有些头皮发麻。
他顿了顿,才如常道:“所以,你家两个隔壁,都是办的丧事,而你家则是喜事?”
小顺点头:“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