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寂静与凝固只有一刹。
在这一刹里,造物主看到了阴影里的那道身影。
他的战衣已涣散为雾,他的肩发落满了象征死亡与腐朽的灰蝶,他从抽象而虚幻的泥泞深处爬出,以一个漆黑的盒子,封印了一颗心脏与一团恍若人脑的阴影。
人无法以神的力量杀死神,却可以以人的意志禁锢神。
造物主很迟地领悟到了这一点。
在祂最后的感知里,祂看清了他,也看清了他们。
这是一瓶浑浊的水,中间浮沉着大多数。
有一些下落的、沉沦的,是永远的泥土残沙,只会附庸,只会顺从,只会在风霜刀剑里弯下脊梁,侍奉权力的边角,甘愿成为被剥削的羔羊,以毛顺性柔为骄傲。
而那些向上的、奋起的,则是明亮璀璨的星辰。
它们不愿被淹没,不想被打磨,它们不服平静的水,只会不屈不挠地奔向辽阔的天。它们不是永恒不灭,也不曾毫无动摇,可当黑暗来临,它们依旧会闪耀,会汇聚,会变作漫长的银河,无边的星海。
一颗星会熄灭。
但银河不会,星海不会。
“人类。”
造物主模糊地想着:“我们曾经,也是人类……但是,没有任何人类,可以永远都是‘人类’……”
“你们也会看到的……你们,我们,都曾努力过,可是……”
“结局,从未更改。”
无声的画卷里,阴影如晨雾,渐渐消散。
混乱平息,夜色褪尽。
千疮百孔的苍穹一点一点地亮起,有一碧如洗的蓝,有千顷万顷的光……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
加利福尼亚湾秘密实验基地里,超维能量失控带来的爆炸终于到来。
强光自小女孩体内汹涌而出,率先淹没了与小女孩相拥的一尊血肉蜡像。
再接着,它漫过高台,漫过金属,漫过人体与岩土,轰隆隆一声,摧毁了一切。
真正的死亡到来时,彭婆婆已经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她无法接到小女孩的眼泪,无法听到小女孩的呼唤,也无法看到小女孩最后的笑容。她只走马灯般,看见了自己混乱的一生。
那些真实的,被安排的,又被她疯狂冲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寥寥的光彩,一半落在她为之奉献所有的事业上,一半落在一道道虚幻的身影上,那是她的父母,她的朋友,和她的女儿。
拨开所有虚假,她见到了真实世界苏乐乐与彭慧君的最后一次相见。
苏乐乐诉说着她的理想,双眼中闪动着绚烂的光,彭慧君表达着她的忧虑,面孔上流露着严肃而又恐惧的神色。
她想追上她的脚步,成为像她一样实现理想、拥有价值的人,哪怕为此舍弃一些东西。而她则害怕失去她,她只想保护好她,古板而又不近人情地让她去走安稳安宁的轨迹。
谁对谁错?
彭婆婆无法评判。
她只是忍不住去想,假如一切可以重来,她一定会好好学会一件事,珍惜眼前人。
“紧急撤离!”
“紧急撤离——!”
爆炸一层一层上涌,整个实验基地地动山摇,响彻警报。
仓皇奔逃的研究员和斗篷人四不断被爆炸波及,尖叫着消失在挤压的金属里,或掉落的巨石中。
能量波动再无法掩盖,疯狂向外扩散,无数监测此地的仪器都跳出了惊人的数值。
“警报!警报!”
“西经110°,北纬27°,能量波动异常……重复,西经110°,北纬27°,能量波动异常!”
无数双颜色各异的眼睛或错愕或疑惑地,在第一时间看向他们的监视屏幕。
“怎么回事?”
“是墨西哥西海岸!”
“神秘能量波动,远超之前监测到的其它地方的数值,而且,它还在上升,还在上升!”
“捕捉到救世会行踪,已锁定……这是救世会的据点!”
“南极点同步监测到异常信号!”
“有爆炸……出事了!”
新年前夕,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全世界各大国家、各大组织都被同一道警报声惊醒,一番调查探测、联络试探之后,无数人不再按捺,纷纷行动起来。
南欧教廷,贵族与骑士走出宫殿。
开罗金字塔,争执再起,有人转身离开,抛弃了仪器,拿起了武器。
加州,丛林燃起大火,喜好火锅味美酒的帅大叔跃出隧道,身后跟随着无数欢呼的研究员。
尼泊尔,披着鲜红披肩的女人扯开车门,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仿佛头狼的咆哮。
墨西哥湾,挥扬着逆十字的人群开始呐喊,巨大的潜艇缓缓上浮,灯塔的光射入海平面以下,照亮白夜的标志。
南非,拉丁美洲,反抗军与独立军的枪炮一声响过一声,如浪潮,如海啸。
转动的螺旋桨声里,一众研究员匆匆踏上了直升机。地面上,特殊队伍与军人成列,快速而有序地集结着。封肃秋最后跳上去,于猎猎寒风中遥望着华夏的首都,满目忧虑。
“终于要结束了……还是,刚刚才开始?”
他的疑问被吹散在风里,无人回答。
或者说,唯一有可能就这个问题给出答案的人,还在魔盒游戏里,而非他身侧。
久违的宁静里,风平浪止,除去蓝天与日光,副本内的一切都在安静地破碎、消散、湮灭,好似一片恢弘的、走向死亡的废墟。
救世会军团化作雾气蒸发,玩家们奄奄一息,昏迷坠落,又被残留的零星夜色托起。
战场在溃散,这一块饱经摧残的魔盒隐秘地终于要彻底碎裂。
黎渐川跌在了飞毯上。
他用畸变的手抚上宁准的脸庞。
阴影散去,蠕虫稀少,宁准的躯体看起来已接近正常。
可惜,这仅仅只是看起来。
“他暂时无法醒来。”
提线木偶黑泽出现在不远处:“不论游戏里,还是现实中。”
第420章 三六九等
耗尽所有力量后,黎渐川的身躯和精神体都已破碎大半,或诡异畸变,或模糊混乱,但是,他的神智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立刻理解了黑泽,或者说是魔盒话语里的意思。
“中枢大脑还滞留在他的脑域里,试图将他变作真正的容器,寄生其中?”
黎渐川的声音平静却破哑。
“是的。”
黑泽叹息:“你,我,都无法直接帮助他,任何外力的入侵都会导致他和中枢大脑之间现有的平衡被打破,落入更加未知难测的危险中。这种时刻,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你只能期望,他可以战胜祂,就像他十四岁时曾做到的那样。”
黎渐川沉默了很久,忽然问:“他还可以正常回归现实世界吗?”
“当然可以,”黑泽道,“他精神体与被强行勾连的身躯都将正常回归,只是属于他自己的战争还未分出胜负,所以他无法醒来。”
黑泽顿了顿,继续道:“一切都还未结束。”
“其实,你们临时拼凑起的这个计划足以称得上完美。”
他未曾使用机械女声的话音里,带着非常人性化的慨叹。
“先是在造物主刚刚融合成功,尚不稳定的时刻,以完美容器唤醒濒死的中枢大脑,诱使中枢大脑反抗,奔容器而来,作殊死一搏。再是于造物主主体意识与力量投影进入游戏后,与我合作,令我同你短暂融合,逼出造物主的容器,阻拦造物主,拖住祂的主体。”
“至此,潘多拉降临地球的高维意识不仅已被再次切割,还分别陷入了不同的泥沼中,无法快速脱身。”
“在这种僵持里,你们未曾坐以待毙,而是又聪明地选择了率先破局。”
“你们唤醒了造物主的容器,令容器倒戈,内外夹击,多方围攻,造物主终受重创。”
“之后,祂又不甘,疯狂反扑,不顾法则限制和自身状态,妄图一口吞下中枢大脑与宁准。”
“法则无法再坐视不理,超维能量也开始失去控制。”
“当时,我预见了两种未来,一是祂成功,却被法则灭杀,二是祂失败,与你们同归于尽。我唯独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你会突然触摸到法则与能量的本质。”
“这实在令我吃惊。”
提线木偶的眼瞳闪动着无机质的光彩:“很多研究低维生命的高维生命都曾说过,三维人类唯一可以提取出一点价值的地方,就是他们可以容纳高维意识的大脑。”
“现在,也许可以再加上一处,他们神秘而顽强的精神意志。”
“我曾不止一次见过它,但却从来不曾理解它。”
他有些怀念,又有些释然地笑了下。
“总之,尽管中间有一些小小的意外,小小的波折,但却都没有妨碍你们达成你们最终的目的,阻止融合计划,拖延决战。”
“但是,也仅仅只是拖延。”
黑泽道。
“中枢大脑在宁准体内,无法出现,造物主在你的魔盒内,没错,它仍然可以被称作魔盒,只是它已经被你再次创造,真实所有权不再归属于游戏,它暂时将造物主关了起来,令祂陷入了沉睡,无法醒来。”
“潘多拉的两团意识,目前看来,都算是被成功封印。不过,这只是暂时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