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准沉声道:“Blood,你已经成神,你感受到这句铭刻在造神实验中的讖言的含义了吗?”
Blood道:“所有踏上这条路的玩家都心知肚明,前期一切顺风顺水,都是潘多拉故意放任,真正的危险,将伴随成神而来。可我们面前,没有哪条路,不是险路。”
“我有如你一般的信心,一切荆棘与陷阱,都无法阻挡我的前行。”
宁准道:“你是有了应对陷阱的警惕,从你宁可相信独立时间,也不再相信自己成神之后的‘深海之巅’就可以窥见一二。你知道自己存在问题。但是,我还是觉得你没有真正理解这句讖言。”
“当然,现在的我也不理解。”
“我只知道将它牢记。”
“因为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这也许是我迄今为止得到的,最深刻的教训。它一定让我,让太多人,付出过极为惨痛的代价。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信心,认为自己必然能战胜这条道路上的一切,规避所有危险,我只希望,这种信心,不是来自于愚蠢与傲慢,或不甘与污染。”
水下寂静片刻。
Blood道:“假如我们的这次会面,只有言辞苍白的劝说,那么它将毫无意义。”
“你需要点明你真正的目的了,Ghost。”
宁准依旧是一副似是而非的平淡表情,他轻轻甩动着鱼尾,吐出口的话也模棱两可:“你认为我就一定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吗?也许我只是单纯地想要浪费时间,来安慰一下自己的良心,来倾听一下你的遗言呢?”
“这可都是说不准的。”
水下的面孔微微抬起,望向四周被宁准搅起的波纹,忽而他目光凝住,无声地沉默了下来。
宁准则慢慢直起身,从自己的精神体内,分出了一缕精神细丝。
远处,浓雾里。
莫索城某块偏僻的甲板上。
黎渐川从沉默的倾听中醒过神来,直视向又搓起新烟卷的老年多洛,思忖着开口道:“……也就是说,你见过公理之神,现在这一切,包括自身力量和独立时间,也都是用魔盒力量碎片,从祂手中换取的?”
“公理之神答应你的交易,是因为祂认为魔盒力量碎片比自己的力量更强大,还是说,在超维能量方面,比起扩张自己目前的力量,祂更需要增加魔盒力量?”
“亦或者,魔盒力量碎片,对祂来说,更为重要?”
“不好说,都有可能,”多洛低头,拨动打火机点烟,“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对祂的了解还不如你们多。我只是见过祂,跟祂做了一场交易而已。更多的,我也不知道。”
这两人一坐一站悠闲聊着,乍眼一看,倒不像什么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敌人,反而更像是多年未遇的老友。
多洛在升腾而起的烟气中眯了眯眼:“说实在的,要不是约书亚被污染了,伊丽莎白也不正常了,白天和黑夜都没有一块能安全待着的地儿,我根本就不会费这劲去搞什么独立军团,搞什么独立时间。”
“这些东西,搞得好也就算了,搞不好,能给自己留个全尸都算是最佳结局了。”
他像是憋了满腹的牢骚。
黎渐川怀疑,要不是时间有限,多洛能咧着一口没剩几颗牙的干瘪嘴巴,念叨自己的数十年艰辛,到完全喘不动气儿的最后一刻。
不过,对于多洛吐露的关于独立时间和独立军团的信息,黎渐川其实是没有太多怀疑的。
因为只从独立军团较晚的建立时间和一直以来爱搞事但却较为龟缩的行事作风就能看出,搞这样一个军团,搞这样一个时间,并不是多洛的第一选择。
他是在发现了梦魇兄弟会和魔术师协会两位教皇的问题后,才不得不走上这条道路的。这个说法有一定的可信性。
“从猫眼镇的事情来看,我们是敌非友,你认为我会相信你告知的这些情报吗?”
黎渐川仍保留着试探。
“爱信不信。”
多洛吧嗒吧嗒抽着烟,无所谓道:“猫眼镇打你们的又不是我,小多洛做的,你去找小多洛算账嘛,关我老多洛什么事?我是不会选潘多拉的。现在这个局势,让我必须选择一方,作为人类,我选你们,白送你们情报,这有什么问题吗?年轻人,老疑神疑鬼的……”
黎渐川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都只是在押注。”
“这些随你们的筹码而来的情报或力量,有真的,自然也会有假的,有确有帮助的,也必然有故意引导、带来污染的。质疑,永远是我的第一态度。假如我真的轻易相信,第一个收回筹码的人,恐怕就会是你。”
多洛脸上闪过一丝老油条被看穿的心虚感。
“你这话说的,是想忽悠我下血本呀。”
他忧愁地叹气。
“距离梦境领地战还有两天半,Blood的想法几乎人尽皆知,他想利用这次梦境领地战,对潘多拉动手,”黎渐川略微挑眉,“潘多拉面对他的挑战,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抢夺先机,果断决战,要么按兵不动,等Blood耗光底牌,再出手发难。”
“不管选择哪一个,留给我们的时间都已经太少。在这种时刻仍在迟疑,仍有所保留,那不是谨慎,而是懦弱。你能找上我们,就证明你已经抛弃了自己的懦弱。”
“那你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多洛咬着烟,含糊道:“……前路是绝路。”
“我更喜欢反过来念,”黎渐川神色平静,压低的眉眼如世间最利的刀锋,“绝路是前路。”
多洛捏烟的动作滞了滞。
几秒后,他转动起浑浊的眼珠,瞥向黎渐川:“大佬,你跟我说太多也没用。我这把老骨头,不碰都要碎了,更别说加入你们,去跟潘多拉拼命了。我还想多活两年,争取破了我爷爷一百零一岁的家族记录呢。”
“但是吧,你说得也对,”多洛抖了抖烟灰,“就剩两天半了,所有玩家都选好了自己的道路,押上了自己的筹码,局势在变得混乱,也在变得更加清晰……我嘛,来都来了,总不可能真就这么随便地聊一些不太关键的东西,浪费彼此的时间……”
“这样吧,我也送你一份报纸,怎么样?”
多洛挤了挤脸上的褶子,露出一份促狭之色。
黎渐川转眼看向他。
但多洛却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
他抖动烟灰的手指一翻,压在一缕飘动的雾气上,漩涡卷起,周遭雾气陡然浓重。
雾中,黎渐川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
这香气像是来自于幽暗神秘的占卜屋,又像是生发于古老朽化的忏悔室,空灵柔雅,沉郁宁静。它引领着黎渐川的精神体,不断向前,不断拔高。
四周所有景象都被淹没,如陷雾海,唯有多洛指间夹着的一点烟火光,在这白茫茫的空间里亮得惊人。
黎渐川的视野被这簇光亮点燃,晃动着,出现了层层重影。
重影尽头,雾气漩涡好似连通了什么,隐隐显露出不同于独立时间的晦暗画面。
黎渐川保持着戒备,缓缓向前,朝漩涡深处看去。
这个画面,让他好像位于了一个奇怪的偷窥的角度,自上而下地望着一座漂浮在黑色海洋上的小岛。
小岛没有灯塔,一片无望的漆黑之中,只有三根苍白的蜡烛立在一处高台上,映照着一口裹满血污的黑色石棺。
石棺半开着,露出里面看不清面容的少女。
少女身穿黑色纱裙,披戴缀满星辰的长袍,似在沉睡。
毒蛇般的黑藤与破败噬人的花朵从整座小岛的四面八方蔓延过来,钻入石棺,缠绕她的裙摆与肢体,亲密至极地簇拥着她,仿佛在为她铸就无上王座,又仿佛要将她啃作支离枯骨。
视角移动,黎渐川注意到了少女置于身前的双手。这双手娇小柔弱,指间熠熠闪光,好似绕动运行着的数枚星辰。
这是……占星师!
黎渐川心头一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开启了溯源与全知之眼。
窥探六等监区最神秘的那位占星师,这就是多洛送他的“报纸”!
然而,在黎渐川动用力量的同时,石棺内的少女也好似感应到什么般,霍然睁开了闭合的双眼。
一刹那间,四目相对。
浩瀚无边的精神力量轰地一声冲入了黎渐川的大脑,宛如海啸,摧枯拉朽,狠狠撞上了他的精神城市。
一切顷刻山摇地动,濒临崩塌。
金色书籍于黎渐川身前浮现,书页像被狂风吹动一样,翻动不休。
雾气漩涡也戛然而止,迅速切断了通道,层层叠叠掩映上来。
黎渐川双目爆裂,化作血泥,他闷哼一声,向后踉跄了两步,压住了意识层面仿佛灵魂抽离般的剧痛。
剧痛之后,便是无尽的平静。
黎渐川的精神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他于刹那的冲击之中,以溯源和全知之眼捕捉到的某段模糊影像。
影像里,一块插了生日蜡烛的蛋糕被放在实验台中央。
一身白色公主裙的小女孩被数道人影簇拥着,坐在蛋糕前,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小嘴巴嘟囔着,许着愿。
旁边,一双被药水与仪器磋磨得并不好看的、有些变形的手伸过来,敲了敲小女孩的脑袋。
小女孩不满抬头。
手的主人,身穿白大褂的女人笑着凑过来,赶着小女孩分神的空当,坏心眼地一口气吹灭了所有蜡烛。
小女孩懵住,震惊大哭。
女人哈哈笑着,搂住小女孩,把她高高地抛了起来。
其余人挤过来,一同伸手,接住了落下的小女孩。小女孩破涕为笑,欢呼起来。
闪光灯亮起,所有人挤在一起,喊着生日快乐,共同留下了一张生动又可爱的照片。
照片定型,嵌进了相框,摆放在某处床头,日复一日地未曾改变。
直到某一天,凄厉的哭喊声传来,照片的边角亮起火光,将照片,连同四周的一切,迅速吞噬。
第393章 三六九等
但这段影像并没有就此结束。
它像是被胡乱地剪辑过一样,闪着雪花,没有任何顺序地插进来了一些破碎的画面。
画面里,有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战场,也有无忧无虑、快活自在的校园……有背着相机一身狼狈的年轻女人,和卫星电话里常常传来的斥责的骂声,也有站在孤儿院门口,拆着大学录取通知书,茫然无措的少女……有一局局副本内的拼死一搏,险象环生,也有现实世界里死寂无声的精神病院,和无法挣脱的梦魇……有被肢解后插满管子的、泡在奇异溶液里的瘦小身躯,也有晴空万里,高楼天台,与一跃而下的苍白影子……
这些画面之间充满了不合逻辑的矛盾。
它们好像并非来自于同一个时间线,只是因为它们围绕的主角相同,所以才得以在此汇聚。
溯源与全知的力量消失。
黎渐川所捕捉到的一切,都如被浪潮抛上来的沙砾,在海水退去后,又纷纷沉落黯淡。
最后,黎渐川只来得及抓住唯一一个迟滞不退的碎片。
碎片中空无一人,只有无尽的宇宙,渺远的银河,与三张耸立于一切恢宏余烬之上的高背椅。
“差不多了。”
“再多看,我这条老命今天都得搭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