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长生的笔迹。
“山脚处,石阶下,花坛外,黑夜再次到来之时,我将来见。”
谢长生知道自己来了,但却无法立刻来会合,也不希望自己进入教堂——黎渐川读懂了这封传信的含义。
他盯着那行汉字看了许久,直到它们失去力量,黯淡消散,他才靠着塔楼,转头望向那座山上教堂。
原本他对副军团长肩膀上多出的那颗人头所说的话,只持怀疑态度,可现在看到谢长生这封传信,他反而信了几分。他越来越玄奇的直觉告诉他,他现在最好的做法,不是等待,而是立刻赶去教堂。
只要下了决定,黎渐川便拥有最强的执行力。
他当即从塔楼上翻下,落在一座房屋的尖顶上。
脚尖一点,腿部力量在瞬间完成积蓄与喷发的过程,黎渐川像是一道利箭,倏然射出,从一座又一座或高或矮的屋顶上飞速穿梭而过,奔向小镇唯一一座漆黑的焦石山。
这座唯一的焦石山上,也有小镇唯一一座教堂。
教堂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整体呈灰色,坐落于山上。
通往教堂只有一条长长的石阶,石阶外,全是半人高的荆棘,它们张牙舞爪着,好似重重鬼影,透着说不出的诡谲血腥。
石阶延伸到山脚下,尽头有一处小广场,广场中央是一片花坛,四周有长椅,明显是个散心等人的好地方。只可惜,黎渐川并没有打算按照谢长生的传信,在此等候。
他径直绕过花坛,来到了石阶前。
这些石阶灰白普通,看不出什么异样,黎渐川上手摸了摸,也没感应到什么,但是莫名其妙地,黎渐川就是从它们身上嗅到了一种有些熟悉又非常陌生的吸引力。
沉思了两秒,黎渐川从脑海中挖出了这种吸引力出现的缘由。
这是记忆碎片的味道。
黎渐川使用过宁准的瞳术,所以对此有些模糊的印象。
可谁的记忆碎片会被铺设在这里,成为上山的石阶?谢长生的?还是那些堆成尸山的沈晴们的?
黎渐川眉头微拧,试探着将一只脚踩上石阶。
没有任何感知,也没有任何变化。
黎渐川看了眼四周的荆棘,判断过后,决定暂时不管别的,继续迈步,彻底走上石阶,加速向前。
然而,在他急速掠出数十米后,这条石阶却好像忽然活了过来一般,缓缓地抖动着,泛起了涟漪。
涟漪绕城无数螺旋转的纹,一圈又一圈投来,在黎渐川目光触及之时,就飞速地将他套入意识的虚网之中。
鸟笼浮现,稳定着黎渐川的精神体,将他从漩涡中一把拉出。
但涟漪不止,螺旋也仍在缠绕。
黎渐川的意识拔高,俯视着这些令人眩晕的图案,终于在其中发现了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只橘猫。
卿卿?
黎渐川的意识微微一晃。
而当黎渐川的感知定位在橘猫身上时,橘猫似乎也有所察觉,抬起正在舔毛的脑袋,朝黎渐川意识漂浮的方向望了一眼。
“你是长生的朋友吧?”
橘猫忽然开口说出了人话,音色肖似沈晴。
黎渐川意识漂浮在虚无的黑暗中,不知该怎么回答它。
他当然可以沉回身躯内回答,但结束涟漪螺旋造成的吸引,同样也会让他无法再看到橘猫。
“不是他真正认可的人,走上石阶,也进不到这里。”
橘猫好像不在意黎渐川回不回答,只歪了歪头,继续道:“长生看似非常非常冷淡,但其实是一个非常非常重情义的人,你只要对他真心,给他一点点好,他就会拿你当朋友,为你付出很多很多,之后还会觉得做得不够,仍对不起你。”
“你能来到这里,就证明你是他的朋友,要好好对他噢。”
橘猫说完,探出两只前爪,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转身甩甩尾巴,慢悠悠向前走去。
“跟我来吧。”
黎渐川无法回应,但意识却不自觉地跟随了过去。
橘猫前行的方向是一片极深的黑暗,涟漪和螺旋都被甩在背后,慢慢消失不见。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渐渐出现一线光亮。
橘猫毫不犹豫,一头钻进了光亮之中,黎渐川没有从里面感知到危险,做好准备后,也随着橘猫沉入进去。
大概过了一秒。
或是更久。
黎渐川的意识飞速稳定下来,周围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含着一些远远的叫卖声,全是熟悉的汉语。
刺目的光亮缓缓褪去,黎渐川看清了这里的场景。
这是华国的一处旅游景区,大概正逢节假日,景区人山人海,放眼一望,景色看到了多少不知道,黑漆漆的脑瓜子倒是瞧了不少。人群最多处,是景区香火最旺的一座道观,在整个华国都赫赫有名。
但黎渐川的意识却并未在人群和道观上多作停留。
他看到了道观外的一处摊子。
摊子挂着算命的牌子,却摆满了各种木手串,有游客经过,看看,把玩一下,却少有掏钱购买的。
停留在摊子前最多的,是年轻人,不论小姑娘还是小伙子,不少都会被摊子后坐着的仙风道骨的青年吸引,驻足偷瞧,或简单搭上一两句话,聊聊命理学问。
天色渐暗,景区即将关闭,游客也逐渐稀少,青年起身,开始收拾摊子,准备离开。
黎渐川算了下,整个半天下来,青年这摊子是一个算命的都没有,就连木手串,都没卖两条,基本是没赚。
青年面色清冷,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收了摊后,他背着包,三两步转进了道观后的一条小路。
黎渐川跟上去,发现小路越走越偏,越走越深。
到最偏最深处时,柳暗花明,一片古香古色的屋檐忽然刺出林木阴翳——少有人能想到,竟有一座小小的旧道观,远离尘嚣,隐藏于此。
青年来到道观前,敲响了门。
不多时,一个小道童打开门,一见青年,立刻喜出望外地扑了过来:“师兄,你可算回来了!今天咱的摊子赚了多少,有没有多一点?现在可是十一黄金周,总不会比以往更差吧!”
“还好。”青年淡淡答着,拍了拍小道童的头,取出一袋炸鸡给他。
小道童一闻到香味就立刻瞪大了眼睛。
没等他欢呼,青年便道:“不许多吃,先给师父送一些。”
小道童收起馋相,嘿嘿笑了声,正要转身就跑,却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脚下一刹,回头凑到青年身边,小声道:“差点忘了正事……师兄,咱观里来客人了,说是国外的什么探险队,要去后边那片没开发的山区探险,已经拿了证还是什么的,合法的……他们想在咱们观里留宿,师父看他们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也暂无血光之灾,就留下了他们。”
说着,小道童一努嘴:“师兄师兄,你快看,那个人就是那个国外探险队的,好像是里头唯一一个华国人。”
青年顺着小道童指示的方向抬眼望去。
道观内,古树下,一个神情灵动如猫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橘黄色的冲锋衣,蹲在枯井边,正嘬着嘴,逗院墙上的两只狸花。
像是察觉到了青年的注视,年轻人偏头看来,朝青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哈喽,我叫沈晴,你就是谢长生吧?”
“你师父刚刚才提过你,听说你对后面那片无人区很熟悉……我能聘请你成为我们探险队的向导吗?聘金嘛,至少五个零噢。”
他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谢长生的目光落到他的指尖上。
那里似乎抹到了一点夕阳的余晖,格外灿然漂亮。
第361章 三六九等
“五个零?”
日落得急促,吞掉了那点光,谢长生移开视线,语气淡淡:“不够。”
沈晴微微瞪大眼睛:“哇,你确定你听清楚了吗?五个零,这可是十万起步,不是一千也不是一万……还要加钱,难道你想要一百万?华国物价已经飞涨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这次出差的经费批下来都没几个一百万!”
谢长生拍拍小道童的脑袋,示意他先去玩,然后边背着背包,向自己居住的袇房走去,边道:“‘禁忌’已经这么穷了吗?”
沈晴眉梢一扬,眼瞳中流转出猫儿一样狡黠又好奇的光,瞧着谢长生的背影,就像盯住了引起他兴趣的新玩具:“你不是在诈唬,你知道我们是‘禁忌’的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长生不答,脚步不紧不慢,已转过了月洞门,即将消失。
沈晴立刻站起身,小跑着追了上去。
“在来你们这座清虚观前,我们已经找过四个向导,官方介绍的有,当地的山民也有,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更加推崇你。他们说他们只是居住在神农架附近的过客,而你是生长在神农架的孩子。”
沈晴亦步亦趋跟着谢长生,走到了袇房前。
“你的资料在五分钟前刚传到我的腕表上,我横看竖看,都觉得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道士,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没什么特殊。”
他歪了歪头,凝视着谢长生的侧脸。
谢长生垂着眼,取出钥匙在开门。
“一百万‘禁忌’可以出,但必须得物有所值,你值吗?”沈晴靠在了谢长生袇房的门板上,恶劣地去挡他开门的动作。
谢长生终于抬起了眼。
黎渐川旁观着,发现这是谢长生踏入道观后,与沈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对视。
谢长生拥有一双深灰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犹如一汪灰玻璃般的海,静默通透,好似永远风平浪静,永远不会为外物所动。
它们,配着他那一对清隽疏淡的眉,一身薄却清挺的骨,和一套安安静静铺落在他躯体上的灰白道袍,令他乍眼看来,并不像人,而是仿若一幅古画,一帖书法,神韵脱凡,骨气洞达。
这是一种过于独特和玄妙的气质,让人下意识便会觉得,此乃古来仙,而非今世人。
沈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从没有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过。
“五年前,神农架深处,我遇到过‘禁忌’的人,”谢长生简单道,“你们身上拥有相似的炁。”
沈晴回过神:“气,气味……还是炁?”
他两只手在空中同时比划写字,却写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字。
谢长生点了点他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