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其它机械音响起:“天哪,这小家伙一出生就用上了这样的高级货,这可比我们出生那时候强多了。”
机械手的主人转动了下黎渐川的眼球,像是在做最后的检查,闻言漫不经心地说:“他只匹配这样的高级货,但凡低级一点都要系统紊乱,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幸吧。”
另外那道机械音叹气:“据说他的家庭条件不太好,父母只是普通的家用机器人,以后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想换更好的零件,就只能靠他自己了。希望最开始的这一个月,他能在母巢室变得更强壮点,这样他以后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一些。”
黎渐川茫然地平躺着,这两道机械音的交谈声进入了他的耳朵,却无法被他的大脑理解。
他根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机械手完成了检查,向后挪开,黎渐川也转动着他的高级货,望见了上方干净光滑如镜面的金属天花板,和天花板映照出的自己。
他有一瞬间的恍然——怪不得他对人类、眼睛、大脑、意识之类的词语感到陌生,也无法再像他模糊的记忆中那样,运用他的大脑去思考这些陌生感的来源——一切的怪异,也许就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大脑了吧。
躺在崭新的传送带上的,只是一个铁皮桶一样的,圆滚滚的小机器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人类。
小机器人的铁皮敞开着,里面的芯片与线路都一览无余,也从来不存在什么人类的血肉与大脑。
“初始芯片已自然激活。”
机械音说着,静止的传送带随之嗡的一声,动了起来,“424号婴儿阶段正式开启,本能与基础意识正常,即将进入母巢室。”
一道道红色光线扫过来。
黎渐川直愣愣转动着眼球,缓慢地拥有了对身躯的感知。
但这种感知非常微弱,像是随时都在消耗着巨大的能量,令他力不从心,无法真正掌控这具身躯,只能这样躺在传送带上,被运输进一个被布置得极为温馨可爱的昏暗房间。
有新的机械手抓起他,将他塞进了一个半透明的罐子里。
这个房间内还有许许多多同样的罐子,大部分罐子都空着,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装着和他模样不太一样的小机器人。
“让我看看……”
机械手在房间里忙活着:“424号,新来的小家伙,最缺的是什么呢?”
“天哪,分娩室的那帮废物,连报告都不会写了吗?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按格式来,按格式来,那样一切身体数据都最清晰,最方便,最节省时间!他们的听觉系统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还是信号接收器或者芯片烧焦了?”
“真是的……”
机械手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同事,一边操作着一些仪器,将一管又一管的金属液体配比,然后灌进黎渐川的罐子里。
随着这些液体的灌入,黎渐川感觉自己的身躯变得暖洋洋起来。
舒适轻松的感觉包裹着他,令他陷入了睡梦之中。
但这睡梦并不足够酣沉,他隐约地还能听见、看见罐子外的一切。
外面来了一胖一瘦两个姿态笨拙的机器人。
瘦一点的机器人胸前印着一个编号,是24,胖一点的机器人所拥有的编号,则是42。
他们是一对夫妇,正趴在这个罐子前,看着他们刚刚出生的孩子,散发出忧心忡忡的信号。
“亲爱的,我们的小424刚一出生就患上了重金属缺乏症,身体也只能匹配那些高级零件,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办呀……新生儿的治疗是免费的,但以后,我们总要自己负担起这笔费用,可我们也不是永生的,总会有报废的一天,到时候,我们的小424要怎么办……”
24号的机械音透出沉重的悲伤。
42号传递出安抚的信号:“别担心,一定会有办法的。大不了我们再多打两份工,以后的年龄芯片也换差一点的,机油再少喝一点,多赚多省,总能攒下钱的。”
“金属液不算贵,高级零件也不是每年都需要换,别太悲观,亲爱的。看看我们的孩子,他多可爱,长得可真像我们。”
两张长长的机械脸挤在罐子前,望着黎渐川,以机器人能接收的信号传递出浓浓的爱意。
黎渐川看着他们,恍惚地从那两张陌生的机械脸上,看到了两副令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熟悉的五官。
他记得这两副五官属于他的父母,他们与他血脉相连,情感相依,是他最亲最爱的人。
这模糊的熟悉感,令他的芯片微微发热,也驱使着他本能地接收了这些爱意。
黎渐川在母巢室生活了整整七个天平日。
天平日是小镇的时间单位。
这里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白天黑夜,每个天平日都被划分为左天平时间和右天平时间,两个天平时间各有十个天平小时。
小时之下是分和秒,这和黎渐川那片模糊记忆里的某些轮廓一致。
在得知没有午夜,没有十二点时,黎渐川的心头莫名一松。
哦不对,他现在没有心,但总之,他的心头松了松,像是放下了某种担忧一样。
那似乎与什么魔盒法则有关,可具体的,他已经想不到了,他婴幼儿的芯片并不支持这样过深的思考。
事实上,他能从大机器人们的交谈中弄懂天平日这件事,就已经相当天才了——他离开母巢室时被检测过芯片活跃度,非常高,所以他现在确实已经是生产中心上下全部认证的天才小机器人了——只是他的身体依旧很弱,重金属含量只勉强达到了百分之六十的及格线,他以后将永远与金属液为伴。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满月宴上,他胖乎乎的机器人父亲对亲戚朋友们说道:“我们做父母的还年轻,完全可以更加努力地去工作,去赚钱。”
“而且我家424芯片活跃度非常高,是咱们小镇生产中心好多年都不出一个的天才,镇上的幼儿园和小学都已经发来信号了,他们愿意让我家424免费入学,这又省下一大笔钱,可以买不知道多少斤的金属液呢!”
他瘦高的机器人母亲抱着他,站在一旁,信号中也散发着热烈的快活与希望。
黎渐川下意识地明白,他就是他们的快活与希望。
为了这份快活与希望,这对机器人父母变得更为忙碌了。
他们缩短了自己的睡眠程序,早出晚归,做很多份工作。
黎渐川帮不上什么忙,他只能躺在他的小床上,僵硬地动着身体,扒拉垂落下来的小风铃。
偶尔不是太忙的时候,他的机器人父亲或机器人母亲会抱着他,带他到屋外的院子里散步。
他家住在镇子的主街后面,是一栋老房子,在爷爷奶奶的芯片换无可换,彻底死去后,它就被传给了爸爸妈妈。
这是非常典型的三间平房,堂屋加左右两间正房,院子里还多修了一处厢房,用来储存杂物。
厢房对面的空地原本种满了瓜果蔬菜,还有一排漂亮的葡萄藤,但因为主人家的忙碌,它们再无人打理,已经全被杂草覆盖。
他的机器人父亲热衷于教他辨认那些杂草,和隐藏在杂草中的小花骨朵。他的机器人母亲则喜欢给他讲故事,从小机器鱼,讲到机器公主和七个小机器人,听得他满芯片都是机器机器。
被爱意包围着,被温柔耐心地宠溺着时,黎渐川经常会有种幸福而又悲伤的矛盾感。
幸福在每时每刻。
悲伤在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场景里,唯一缺失的那一个画面——有两道温柔的声音哄着他,教着他,让只会啊啊叫着的他,叫爸爸,叫妈妈——他模糊地记得这样的画面。
但他的机器人父母是从来不会这样做的,因为他们很清楚,在换上新芯片,激活语言功能前,无论他们怎样教他,他都无法学会语言,开口说话。
黎渐川一岁时,他的机器人父亲卖掉了自己心爱的小汽车,为他换上了一岁芯片。
芯片为黎渐川带来了一岁的小机器人应该懂得的所有知识和一岁的小机器人应该拥有的所有功能。
他一下子长大了很多。
会走路,会说话,思考更加敏捷,行动也更加迅速。
他迫切地想要离开他的婴儿床,离开这间屋子,至于为什么想要离开,离开之后又要做什么,他暂时还不知道。
他的新芯片也还不支持再深一层的思考。
但他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他需要找到自己的同伴,需要离开梦境阶梯,尽管他对所谓的同伴与梦境阶梯,都还没有明确的概念。
“我不!我不!”
“我要去找……我要去找什么!我要去外面!”
一岁到三岁之间,圆滚滚的小机器人多次试图离家出走。
但最终的结局,不是走着走着,身体机能到达极限,睡倒在了半路,就是跑出没多远就被邻居叔叔或警察叔叔送回家来。
为此,小机器人没少挨揍。
虽然黎渐川不认为这种连灰尘都拍不下去的巴掌,算是揍,但至少在许多街坊邻里眼里,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经常挨揍的调皮小孩。
隔壁的小机器人313还伙同一些大孩子给他起了俩外号,爱哭鬼,和铁屁股。
黎渐川第一次听见,就挥舞着小拳头狠狠地揍了313的铁屁股,把他硬生生揍成了爱哭鬼。
小孩之间的恩怨,在黎渐川某些被雾气覆盖的印象里,算不上什么大事。
所以当警察和机器人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到来时,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能是三岁芯片兼容性出现了一些问题,导致424号暴力倾向的出现。”
机器人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用一样电棒模样的仪器解除了黎渐川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并打开了他的脑壳,观察里面的芯片与线路:“现在有两个解决方案。”
“一是为424号更换新芯片,这笔费用需要你们自己承担。二是重启现在的这块芯片,恢复出厂设置,让424号的一切回到三岁的第一天,重新来过他三岁的这一年。”
黎渐川闻言想要挣扎,想要质问。
但他根本无法转动他的眼球,也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他的芯片热到发烫,几乎散发出了焦糊味。
“我们就是普通机器人,第一次做父母,不懂这些,”42号沉默了一阵,说,“您见过的多,我们想问问您的意见,更倾向于让我们选择哪一个。”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第一个方案是肯定要换更高级的芯片的,需要花很多钱。孩子现在才三岁,换那样的高级货,说实话,没有必要。第二个方案虽然有可能无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但却是最合适的。”
“一个机器人的成长,芯片的影响是最根本的,可也不能忽略外界因素。家庭环境,社会环境,等等,都对机器人的思想有塑造改变的能力。”
“教育孩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先重启吧。”
工作人员最后道:“之后管理中心也会安排你们做一下暴力因子清洗,以防万一,怕是你们不经意间的身教言传影响孩子。另外,与424号产生冲突的313号也将重启,请不要担心。”
42号和24号沉重地点了头。
他们一左一右来到僵直着身躯的黎渐川身边,抱住他,任由工作人员将机械手探入黎渐川的脑内,按住芯片,输入密码。
黎渐川无法转动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们,望着近在咫尺的机械手。
这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种极为强烈的抽离感。
这不是他的家,这不是他的父母,这不是他的人生,这也不是他应该继续下去的未来!
他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些迷障般的雾气也因此霍然一溃。
然而,下一秒,滴一声轻响,芯片重启成功。
黎渐川刹那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次醒来时,他的面前放着一小块机油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