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
宁准答应得干脆,给人一种早有预谋或满不在乎的感觉。
隐没在黑雾中的Evanescence则自始至终没有出声,只出手攫住了星云的一角。
万花盛放,黑雾暴涨,骨与血发出疯狂的嘶吼,巨瞳幽沉注视,无穷力量加注,天穹之上,如银河般蔓延数千米的虚幻星云忽地凝固。
这凝固只持续了短短两息。
两息后,庞大的星云骤然爆炸,整片天穹刹那亮如白昼。
无边无尽的白色光芒覆盖中,梦境领主争相出手,夺取了属于自己的部分碎片。得手后,唯恐失去秘密教团支撑的领主力量马上就要消失,不敢多做停留,迅速离开战场。
光芒消失。
风雨雷电、阴影蠕虫也尽皆不见。
失去支撑的金色堡垒急速坠地,无数人纷纷逃开。
黎渐川镜面穿梭到了附近,等一切巨响平静,才重新回到周围。
结束了。
这场对某些人来说是蓄谋已久,对某些人来说是措手不及的金色堡垒战,终于结束了。
罗松和全知之神都死了,滞留玩家的力量被卷走了,Aurora的目的也达成了。
这一切发生得真有些突然。
如果不是满地金属残渣,尸骸狼藉,诡异犹存,黎渐川简直都要怀疑刚才的一连串大战都只是他发疯后的幻想。
令他有些没想到的是,她的合作对象竟然是四位梦境领主。
不过明显不是多有信任基础的合作,只是利益为先而已。
Aurora在正式开战时,对梦境领主们透露出了金色堡垒隐藏的深层秘密,也就是这第三股力量的情报。为了这可能存在的隐秘或力量,梦境领主们也不得不出手参战。
只是现在神没有了,滞留玩家是普通人了,金色堡垒也塌了,但这一局的魔盒玩家们都还有不少幸存,Aurora要怎么处理这些拥有所谓超凡力量的人?
而且,要是有其他监区的玩家能穿越梦境阶梯,来到九等监区,那她又该怎么办?
黎渐川边感受着自己真的渐趋平缓的精神状态,边思考着这场金色堡垒战的种种问题。
忽然,一道熟悉的气息在身后出现,黎渐川正要转头,对方的手就很不讲究地自己缠了上来。
“宝贝,我听精神细丝说,你疯了?”
黎渐川对上那双望着他的脑壳流露出担忧且跃跃欲试神色的桃花眼,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我没疯,真的。”
第320章 三六九等
听到黎渐川难掩警惕的答复,那双桃花眼立刻笑弯了起来,又朝他眨眨,俨然一副捉弄成功的得意与促狭。
黎渐川咬牙给了桃花眼的主人后腰一巴掌,本想冷酷训人,但却还是跟被感染一样,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刻,黎渐川忽然讶然且无比真实地感觉到,好像两人在一起越久,彼此的变化就越大。
随着一次次的默契携手,一次次的同生死共患难,失去的记忆在回归,他们套在灵魂外来做伪装的那层皮囊也在逐渐消失,慢慢显露给对方的,都只剩下纯粹的一切。
这一切有好有坏,有积极,也有消极,有前进,也有畏缩。
幸运的是,他们虽曾怀疑彼此,但仍是真心且相爱,他们虽曾产生摩擦,但仍有尊重与包容。
黎渐川以前总是萦绕心底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暴躁,渐渐被更多的平静和从容取代,他也隐约明白,自己的烦闷,自己的压抑,自己面对宁准与许多事情的种种,究竟是因为什么。
现在他仍然会对宁准的玩笑和恶劣冷脸,但这副模样已成了纸老虎,都是满腔的无奈好笑和又爱又恨的憋火,或者某些时刻,是用来增添情趣的手段。
偶尔脑子放空或进行思考时,则更多的是惯常表情。
宁准也变了。
真实世界的他带着一身软刺与决绝。
童年向阳的温暖,为他的灵魂垫上了一层软垫,无论怎样的尖刀利刃落下来,捅进去,他都可以吞掉,消化掉。疗养院的五年,又将仇恨、痛苦、迷茫、绝望和小怪物独有的孤独冰冷,填充在了软垫之上,变作灰暗的雾。
他总觉得自己充满了摇摆,既软弱又坚强,既疯狂又安静,时时刻刻充满希望,时时刻刻又只剩绝望。
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丢失了什么。
于是他开始寻找,寻找潘多拉的踪迹,寻找战争的终结,寻找故土或许存在的根。
然后,他这株被温柔的雨水滋养,又被沉重的顽石镇压,最后终于破开一切生长出来的草,就真的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根与阳光,是一个人,也是无数人。
他开始明白,自己愿意为什么而生,又愿意为什么而死。
因此,这道多彩的灵魂里,便又注入了无边的光和热。
雾气没有被驱散,只是更高的、寒风凛冽的天空,变作了厚重踏实的大地。
大地上,天高云淡,万物自生。
正因是这样的灵魂,宁准才可以正视自己与曾经许多孩童的仇恨,坚定却不极端,存在部分黑暗,也能向阳而生,性格偶尔恶劣,但从不践踏底线。
他不认为自己算是一个好人,但也绝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坏人。他也不认为自己需要救赎和依靠,可也不会伤害真心的善意,或放弃奔向更光明的人生的机会。
而从愿望世界,也就是第一周目开始,他突然失去了一切过往的记忆,生长在魔盒游戏里,被染成了最残忍的猩红。
或许有很多存在觉得,这样就会让他屈服,让他改变,让他背叛曾经。
可人的精神意识、本性记忆,是极为复杂的。
当时在最终之战遇到他的黎渐川就认为,他变了,但也没变。后来事实证明,他也许变得更加冷酷了,更加恶劣了,更加古怪了,可最深处,他灵魂的底色并没有更改。
他们慢慢擦去那层猩红,让它的模样再次变得清晰。
当然,它不会和从前一模一样,因为人永远是在改变的。按照黎渐川乐观的想法,就是只要不是变得更差,那他就一定会让其更好。
等到了现在,到了这个大约是寄托了最后希望的第二周目,仅怀揣着第一周目记忆和可能被黎渐川告知的真实世界部分记忆的宁准,与没有丝毫过往记忆的黎渐川,再次相遇了。
最初时刻的故意勾引和频繁的亲密接触,一些暗示,一些似是而非的熟悉,宁准试图用这些迅速拉近与黎渐川的距离,哪怕这令他看起来神秘无常,像个真正的怪人。
他们曾针锋相对,也有过彼此怀疑。
黎渐川对宁准的陌生,宁准对黎渐川真实与否的无法确认,都一度险些造成误会。
幸好,黎渐川也仍旧拥有不曾改变的底色。
一路走到今天,宁准的试探已经消失,时而流露的神色,也从尖锐危险转为平和安定。刻意的行为仍有,但大多目的明确,就是突出一个爱招惹人,想看黎渐川对他笑,对他无奈,对他克制或放肆。
两个少年人,现在成为了一双青年人,以后也会变作一对老年人。
何以为爱?
或是惊涛骇浪,生死与共,或是平凡一生,蹉跎白首。
有人向往前者,漠视后者,可真的身处前者的人,又有几个不贪恋平凡?
被世上一切美好词语堆砌起来的爱之一字,哪有高低贵贱,只要有,珍惜就是。
“在想什么?”
宁准忽然凑近了些。
这动作将黎渐川短暂出走的神思拉了回来,他是极少去审视感情的人,此刻莫名触动,有感而发,竟然是在这种时刻。有些不恰当,但仔细去想,却又很恰当。
他看向宁准那双近在咫尺的沉黑的眼。
虽仍是义眼,但当它注视着他时,似乎就已从他的眸底,望进了他的心底。
“在想我们以后结婚的事,”黎渐川道,“你这副身体乍一看分辨不出是仿生的,黎明会的,还是自由者的?”
宁准难得地怔了下,旋即脸上的笑容克制不住地变得更大更深。
自埃及金字塔一行后,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游戏世界,太多东西接连不断地压过来,两人没什么时间和心思再去畅想未来,谈及浪漫。所谓的结婚,或以后,宁准知道黎渐川没有忘,但当前路荆棘丛生,吉凶未卜时,这些东西也就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们或许随时会死,也或许永远陷在这个泥沼里,好的话,第一周目、第二周目、第三周目,无数周目,坏的话,失去一切,沦为行尸走肉,助纣为虐,不得解脱。
可那些东西,终归还是个念想。
它被自己和黎渐川具象化地描述为了结婚,但真正意义上,它代表的是未来,真实的、值得人去期待的未来。
宁准只是笑着,没有接黎渐川的前言,而是回答了后边的问题:“黎明会的,自由者和我自己都进行了改造。不然我可等不到压轴出场,怎么也得想法子试探下金色堡垒。”
黎渐川无语地瞥他。
宁准现在这副仿生躯体看着很真实,身材相貌当然不是他本人,而更像是个只长了一双出彩眼睛的普通青年,并不扎眼。
但战场余波仍在,此地烟尘血污,废墟狼藉,混乱非常,两个人站在这里边说话边卿卿我我的,还是太过惹人注目,于是黎渐川迈动脚步,宁准便默契地跟随。
很快,两人在一处塌了一半,还算稳固的建筑里停下,彼此交换了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一股血味……”宁准退开后道,“我的精神细丝都看到了,那个两次试探性出手刺杀你的玩家,应该就是Assassin。他的资料也非常少,但长生遇到过一次。这是非常谨慎小心的一个玩家,真身极少出手,出则一击必杀,直取目标的命,人如其名,‘刺客’,行走于阴影之中。”
黎渐川做实猜测,也没有太多想法。
朋来镇里,他和宁永寿你死我活,无法避免,那么现在Assassin来为他或许已经成为植物人也或许已经脑死亡的弟弟报仇,也是人之常情。
是非恩怨,从来难以分明。
他不会去和Assassin讲道理,说他对宁永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去劝他看开点,让他放下屠刀。
Assassin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更不是心智未成的人,黎渐川自己也没有代表绝对的善与正义。
立场相对,仇怨已生,唯有你挥刀,我接招,生死自有分晓。
“看了金色堡垒那些,你觉得这股魔盒力量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隐藏在Fraudster的尸体里……第三层的那两个‘它’又是什么情况?”
黎渐川问着,同时舒展身体,向后靠到了墙上。
他疯狂又紧绷到极致的精神在此刻,才终于得到真正的平静,不由微微放松。
墙面脏污,但他也是混身狼狈,就大哥不嫌弃二哥,灵活洁癖了。宁准则靠到他胸前,黑羽零散间,两人交换着隐秘的轻轻耳语。
“你刚才在我的嘴里是不是吸到了凉气?”宁准有些答非所问道。
黎渐川点头,又忽而皱眉:“你是说,那就是你出手抢来的那股魔盒力量的碎片?你给我了?”
看到黎渐川眼里的不赞同,宁准笑了下:“一人一半,也许你认为我更需要它,但我也认为你更需要它,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说服彼此上,还不如直达结果。你已经忘了,你和我说过,‘能一起承担的我们肯定一起承担,能共同分享的我们也必须要共同分享’。”
黎渐川眉头松开些,拍了下宁准的后脑勺,算是接受这个自己确实认同的道理和结果。
但那个八成是第二周目的自己之所以说出这句话,所面对的情景肯定和现在的自己不一样。喜欢一个人,或者说对一个人有好感,自然是会想要为他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