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右手边,有楼梯分别延伸向上下。
金发女人带着小孩走出大门,来到了建筑外的那片宽阔草坪上。
黎渐川紧跟在他们身后,再次确认无论盖不盖印章,他在他们眼中都形同空气,好似完全不存在。
重新走出大门,来到草坪,黎渐川发现外面的大雾竟然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秋日暖阳。四周的林木也变了,变得与加州那片深山的景象相差无几,不再是小定山的模样。
黎渐川望了望外面,目光穿透森林的缝隙与幽暗,更远的地方,似乎被无法探知的漆黑遮蔽,感知不到。
他没有贸然跳出去,而是选择在一处花坛蹲下,观察眼前的情况。
草坪上,小孩兴高采烈地踢着足球,在阳光下挥洒汗水。金发女人站在不远处,望着小孩的身影,脸上的温柔笑容仿佛被印刻上去得一样,纹丝不变,僵硬空洞。
日头渐渐下落。
小孩踢球累了,挪到花坛边一屁股坐下,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湿巾擦手,一边好奇地转动着眼珠,左看右看。
忽然,小孩微仰的头僵了下,眼珠一定,望着高处不动了。
黎渐川下意识地顺着小孩的视线看过去。
夕阳余晖越过山峦的轮廓蔓延,透过树林的阴翳洒落,将一扇扇狭小得让人感到难以喘息的窗子涂抹上金橘色的颜料,灿烂夺目。
其中五楼的一道颜料里,露出了一张脸。
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头发柔软,眼瞳漆黑,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透过玻璃,俯视着下方。
“宁准!”
黎渐川心头一揪,猛地站了起来,差点脱口喊出声来。
幸好在开口之前,他想起了自己是只猫,如果不操纵玩具熊,发出的只会是猫叫,而不会是人类的声音。而且,只是五官相似,他还不能因此就冲动莽撞地认为那就是宁准,并为此立刻冲上五楼去。
“291,你在看什么?”
黎渐川正要定睛再去细看,金发女人的脸却突然出现在花坛上方,遮挡住了他和小孩的视线。
小孩一愣,歪了歪头,想要再看,却发现那扇窗子里空无一人。
黎渐川避开金发女人,也注意到了那个疑似小宁准的孩子的突然消失。
“四楼有很多新朋友,那五楼呢?”小孩有些失落地眨了眨眼,又看向金发女人,好奇问道,“五楼住的是谁,我可以和他玩吗?”
金发女人道:“五楼是杂物间,没有住任何人。好了,291,游戏时间结束了,该去治疗室打针了。”
“……哦,好的。”
小孩有些不甘不愿地应着,被金发女人牵起变得脏兮兮的小手,一步一步返回了室内。
黎渐川选择继续跟着他们,一路从楼梯上到了二楼。
一楼是一处寒气四溢的太平间,二楼就是十间挂着治疗室牌子的实验室。
小孩被带进了其中一间,里面摆满了许多黎渐川认识或不认识的高端精密仪器,大多是生物科学领域的。
令他诧异的是,有些仪器在他的认知里是地球现有科技完全无法制造出来的,还停留在幻想阶段,如今却出现在这里,并被使用,简直充满了怪异的科幻感和割裂感。
这些仪器最后方,一张办公桌后,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简陋机器人,脑袋异常得大,如扛了一台老式计算机,身躯简单,缠满线路。
金发女人敬畏并狂热地对机器人鞠了一躬,抱起小孩,放到距离机器人最近的实验台上,固定好四肢。
机器人好似无法轻易移动,只艰难地点了下头。
下一秒,它拳头大小的两只机械眼闪烁起来,围绕着实验台的数十条机械触手就如蜷缩冬眠的毒蛇突然苏醒般,猛地弹射了出来,啪啪不断地钉进了小孩的身体内。
血花砰砰迸溅。
“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顷刻爆发,伴随着哀鸣般的啜泣。
那具小小的身躯在实验台上痛苦地挣扎扭动着,一阵阵地痉挛颤抖。
黎渐川咬牙,跳上实验台想要阻拦,猫爪落处却按了个空。
小孩好像并不存在,眼前只有一张冰冷的实验台。
黎渐川愣了下,看着将一股股奇怪的蓝绿色药液注射过来的机械触手们,缓缓皱起了眉。
他迟疑片刻,转身迅速跑出去,一间又一间去查看二楼的其它实验室。
果然,除了小孩进入的那间和一间明显是做身体检查的实验室外,其它实验室全部是锁死的,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都是一片以他的视力都无法穿透的黑暗。
他终于大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座疗养院之所以出现在小定山的雾中,复现曾经的时空场景,应该就是与这个编号为291的小孩有关。这很可能是他的记忆幻象。所以他去过的地方,就能清晰呈现,没有去过的地方,就是不能探知的被划分在魔盒规则里的黑暗。
而关于这个小孩的身份,黎渐川也有了一些想法,在等待证实。
重返那间实验室,又等了十来分钟,这场漫长而煎熬的打针治疗终于结束。
早已痛得昏迷过去的小孩被金发女人抱着,送到了三楼一个空荡灰蒙的房间。
比起卧室,这里更像是一间禁闭室。
窄窗,昏暗,死气沉沉。
小孩被放到单人床上,简单盖了层白布,又在额头贴上一片监测晶体,便无人再管了。
白布很快被鲜血渗透,染得血红。
按照这个出血量,小孩应该马上就要死了。
可出乎黎渐川意料的是,小孩的心脏只停滞了一瞬,就再次快速而有力地跳动了起来,而且这生机还越来越旺,越来越盛。
死亡的阴影刚刚笼罩,就被飞快驱散。
又过了两分钟,单人床哗啦一震,小孩突然大声喘了口气,猛地坐了起来。
“啊……好痛、好痛,但醒过来了……我醒过来了……没有睡着,没有睡着……不会睡着,我不会睡着……”
小孩面色惨白,双唇哆嗦地念叨着,眼神混乱不定。
念叨了一会儿,他慢慢抬起手,一下又一下抹掉脸上的血和冷汗,然后掀开白布,拿下晶体,跳下床来,一边摇摇晃晃朝门边走,一边压着心跳声,努力恢复平静。
他握着门把手喘了一阵气,打开门走出去,在灰暗无光的走廊上印下了一长串血色的脚印。
黎渐川跟着他,看到他前进的方向,忽然有种预感——他要去五楼,去找下午看到的那个疑似小宁准的孩子!
这个预感在几分钟后就成真了。
这座疗养院的各个楼层,好像还真的没有太多防护措施,只有在三楼到五楼的楼梯口立着一些全角度封锁的电子屏,之前黎渐川跟着上来时,它们如镜子一样映照着四周的景象,如今却都黑掉了。路过时,小孩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它们,脸上露出得意又臭屁的笑容。
犹入无人之境般,黎渐川跟着渐渐恢复正常、伤口全部愈合消失的小孩,很快就从三楼走到了五楼。
五楼不像三楼四楼,房间众多,这整层楼都只有一个房间,一个被铁栏杆焊死,四面八方的墙壁全由巨大的镜子组成的房间。不,与其说这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牢笼。
巨大,冰冷,骇人。
三楼的禁闭室与之相比,都显得温馨可爱起来。
这座牢笼内空荡无一物,只有角落坐着一道小小的身影。
这道身影穿着一件白色短袖,外套深色牛仔背带裤,后背倚着墙,脑袋微歪,双眼闭着,眉心蹙起,似是陷于不安的睡梦之中。
小孩慢慢走到铁栏杆前,试探着朝前伸出手,想要从狭窄的缝隙里钻进去。
但还不等他真的靠近去钻,一道清脆的声音就忽然低低响起:“别碰。”
小孩吓得一个激灵,匆忙后退了好几步,惊魂不定地看着角落里的身影,讶异道:“你、你没睡着呀。”
那道身影不动,没有理会他。
小孩又朝前靠近了两步:“这大笼子为什么不能碰?我感觉这个缝我可以钻过去,我想钻过去和你说话……每次打针都好疼,我想找朋友说话,说说话就不记得疼了……”
那道身影微微动了动,声音冷淡道:“上面通了电网,你一碰,就会被电死。”
“不会的!”
小孩一听是这个,立刻扬起脑袋,笃定道:“我想着要来偷偷和你说话,打针的时候就让我的什么细胞电磁还是什么的,反过来去堵住了这栋楼里的那个东西,你看楼梯口,那里的屏幕都黑掉了,是我干的,厉害吧?”
“你这里肯定也没电了……”
他顿了下,道:“就算有电也没事,电死我了,我还能活过来。珍妮说我是造神计划里永生实验最成功的那个,马上就能住到四楼了,只要不是炸碎心脏和脑袋,就都能活过来!”
那道身影道:“这里独立于中枢大脑,永远不会断电。”
小孩愣了愣,像是一直提着的一口气突然泄了般,忽然眼皮一耷拉,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想说什么?”那道身影静了一阵,忽然道。
“啊?”
小孩茫然抬头。
那道身影道:“不是找朋友说话嘛,你想说什么?”
小孩眼睛一亮,连忙爬起来,走到铁栏杆前停下,惊喜道:“你愿意和我说话,那我们就是朋友啦!”
“朋友应该先交换名字,我叫291,你叫什么?292,293,还是294?”
那道身影道:“人的名字不是编号。具体的名字忘记了,但我记得我姓宁,是华国人,来陌生的地方治病,然后发生了一场爆炸,就到了这里。你也有自己的名字,不是291。”
“自己的名字……我、我好像没有自己的名字,也可能是我不记得了,我来到这里之后,忘记了好多事。”小孩绞尽脑汁地想着,“珍妮说等我全都忘了的时候,我的病就好了,就可以离开了……对,我也是来这里治病的!”
他找到了自己和对方的共同点,高兴地说道。
在他背后,从那道被封锁在铁栏与镜面之中的身影开口起,就一直牢牢注视着那处角落的黎渐川,终于在此时迈动脚步,得出了自己的判断——这就是宁准。
不是相似,也不是谁捏造的幻觉。
这是切切实实的宁准,曾经幼年时期的宁准。矛盾地储存在某个人的记忆里,鲜活而又死寂。
黎渐川走到铁栏杆前,观察着四周,尝试开启镜面穿梭,看看能否以特殊能力进去。
但很显然,这到底并非真实,镜面穿梭无法启动。
“傻瓜。”
小宁准忽然嗤笑了声,脑袋一动,抬眼望了过来。
黎渐川抬起的爪子蓦地一僵。
他能感觉到,对方射来的目光和金发女人与小孩都不同,它没有落空,而是犹如实质地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小宁准可以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