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歪脖子车果然不那么靠谱,开始往歪斜的方向移动。他笑着拉回把手,又走上了正途。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笑得这样开怀,像是不谙世事的婴孩。
末了,他下了车。他站在停下的旧自行车旁,就着身后的江景,请一个老奶奶替他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少年身形显得格外挺拔修长,额前的碎发随风仰起,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惯常薄如一线的唇微微抿着,藏着三分笑意。
他谢过老奶奶,把照片传给了一个人。
没有人知道,这是季父入狱后十多年来,季泽恩的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生活照。
谢知周收到微信消息一愣,打开看到来自置顶,顿时心跳快了几分。他点开对话框,明亮的少年撞进他眼底,让他眼神一顿。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机已经因为待机时间太久而锁屏了。
他忙重新打开,把那张图存好,又做了备份,发过去一句:“在哪儿?”
“江边。”那边回的很快。
等谢知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换好衣服打算出门了,然而却又收到一条消息,那边像是心有灵犀似的。
——我回学校了。
谢知周顿住脚步,懊恼地抓了把自己的头发,又切回那张照片去看,看来看去,心里那点儿郁躁之气也就散了。
这么好的人,是他的男朋友。日子还长呢,什么时候不能再一起去江边拍照?
他想到这儿,便打算回二楼去,却刚好撞上了给知馨上完课下楼的宋桐。想到上回宋桐开着语音帮季泽恩听课,他的态度也热络了几分,摆摆手冲宋桐打了个招呼。
而宋桐却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谢知周引他坐在客厅,便听宋桐道:“上回我和你说,要稍微劝劝知馨,可她如今,心思还是不在学习上。”
谢知周闻言神色冷了几分,这段时间谢知馨的成绩单他是看过的,不仅没有下降,还一直在稳步上升。他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快:“宋桐,我知道你关心知馨,但我妹怎么样,我心里有数。”
宋桐被噎了一句,脸上却仍是神色如常,挂着淡淡一点笑意:“我也是关心她,毕竟我们都是希望她能在高考发挥正常。”
“她和肖子兮的事情,是他们两个自己的事情,知馨也是个半大不小的人了,我们家人都不会太多的干涉她,希望宋老师也能尊重我妹妹自己的想法。”谢知周看着宋桐那张笑脸,却总是想起那个古怪的梦里,神情冷漠的宋桐。
这个妹妹是谢知周心尖儿上疼的,遇到旁人无理的指摘,他的确有些不悦。谢知周眼见着自己的话似乎说重了,缓和了语气:“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只是不希望你干涉知馨的生活。”
“不好意思,”宋桐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歉意:“我不会再过问了。”
谢知周忽然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再过一个月就五月份了,离高考也近了,知馨和我商量,说是五月之后就不补课了,她打算复习以前的笔记。”
“好的。”宋桐应下,他的脸上看不出分毫窘迫尴尬,而是从容地同谢知周告别,而后离开了谢家的别墅。
他嘴角挂着笑,驱车去了一所学校,向来话痨的司机从车前的镜子里打量着他,却总觉得有种没来由的压迫感,让他下意识地管住了嘴,咽回了一路的闲话家常。
直到宋桐下车,那司机掉头离开时,才突然想起来那种若有若无的怪异感来自哪里。
——那个嘴角含笑,一脸温良恭俭让的礼貌男孩,眼神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冷。
这会儿正是放学的时候,宋桐站在阴影里,看着成群结队的年轻学生从大门口出来,而后有的被家长接走,有的三五成群地回家。
宋桐瞥见一个脑袋圆圆的小男孩,他走过去,拍了拍那男孩,递过去一根棒棒糖,“聪聪。”
名叫聪聪的男孩转过头来,看到他的瞬间一愣,“你是谁啊?”
他冲聪聪和煦地笑了笑:“我是你哥哥,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我没有哥哥。”聪聪猛地往后一退,捏着棒棒糖,掏出手机,“我要报警了。”
“你妈妈叫姜萍,你爸爸叫郑松,我说的对吗?”宋桐拿出自己的学生证放在聪聪眼前,还有一张他和一个女人的合照。“哥哥不是坏人,”他指了指合照里的女人:“这是你妈妈,”又指了指照片里的自己:“这是我。”
或许是他的笑容太有蛊惑力,又或许是因为他天生就长着一张品学兼优的脸。聪聪在看到那张照片之后,同意了让宋桐送他回家。而要求是,让宋桐给他买最新款的游戏皮肤。
宋桐欣然接受,一键下单,看到聪聪心满意足地捧着手机,他也浅浅一笑。
回家的路不远,他们两个却很快打成了一片,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们的话题无外乎是游戏和女孩,宋桐不费什么功夫就讨得了聪聪的欢心。
宋桐坐在聪聪的卧室里,看聪聪给他展示各种自己玩具,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的生活都展示给他看。
“哥哥,”他眨巴着一双眼,小心翼翼地问:“你可以帮我做作业吗?”
“当然可以。”宋桐笑了笑:“我是你哥,我什么都可以帮你。”
说完他接过聪聪的作业,初中的数学题在他眼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完了。他三下五除二地写好,把正确答案摊在聪聪面前,他摸了摸聪聪的头,“答题过程得自己抄上去哦。”
聪聪欣喜若狂地点点头,抓着宋桐说:“哥,我同桌一直仗着他有个学霸哥哥,他在家都不用做作业,我特别羡慕,没想到我也有了。哥,你别走了,就住我家吧。”
宋桐笑了笑,没有回答。聪聪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来,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图标,“哥,你会玩儿这个游戏吗?你刚给我买了新皮肤,我们一块儿玩呗。”
宋桐的目光在他的旧手机上一顿,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你用我这台吧,游戏体验会更好。”
“真的啊!”聪聪一脸惊喜,从宋桐手里接过手机。宋桐拿着他递过来的小破手机,点开游戏,登上自己的账号,虽说有些卡顿,他却丝毫不受影响,一路所向披靡,带着聪聪连连获胜。
两人在小房间里激烈酣战,直到一声略微有些颤抖的急切呼唤从门边传来:“聪聪!”
宋桐闻言,嘴角翘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第53章 血压
“你想干什么?”门口的姜萍冲过来, 把聪聪护在怀里, 一脸警惕地看着宋桐。
宋桐好整以暇地看过去, 被这幅老母鸡护仔的模样逗笑了。
“妈妈,他说他是我的哥哥, 他对我很好。”聪聪从姜萍的怀里挣扎出来,不过因为心虚, 他没说宋桐给他买了皮肤,还帮他写作业的事儿。“我已经长大了, 不要再老是抱着我了。”
“他不是你哥哥。”姜萍的脸色并不好看,她叮嘱聪聪:“你以后见到这个人,就给妈妈打电话,千万不要和他说话,也不要跟他走。”
“不——”聪聪抗议道:“我想让他住在我们家, 他真的很好,我想要哥哥。”
“聪聪, ”宋桐温和的嗓音响起:“先自己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我想和妈妈聊一聊。”
聪聪并没有留意到这句妈妈前面没有“你的”两个字, 然而宋桐显然已经极快取得了他的信任,刚刚还在反抗姜萍的男孩, 现下几乎是言听计从地离开了房间。
见着聪聪关上门离开,宋桐对姜萍笑了笑, “妈妈,郑叔叔还没回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姜萍仍然是戒备的神色:“我警告你,不要动聪聪。”
“聪聪是你的心肝宝贝儿子, 我就是你随时可以弃如敝履的随便什么对象儿吗?”宋桐的神色似乎有些受伤:“妈妈,我真的不懂,同样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么就能这么差别对待。”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姜萍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抛弃了他,没有留下一言半语。很久以后他渐渐懂事,也找到了姜萍的所在地,他带着满怀期翼去找她,可每一次只是靠近姜萍,就会招致后者恐惧和担忧的眼神。
虽然宋东涛深爱着这个女人,可宋桐知道,自己没有妈妈。
他看向姜萍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究竟为什么怕我?我从来没做过伤害你的事。”
“因为你是宋东涛的儿子。”姜萍显然已经冷静下来,只是她看宋桐的神色漠然,丝毫不像是在看着自己的骨肉。
“我爸到底怎么你了。”宋桐冷笑一声:“是你看上我爸的钱嫁给他,又是你婚后出轨抛弃我们父子,你有什么资格怨恨我爸?所以你怕我,其实是心虚,是吗?”
“不,”姜萍摆摆手,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事情:“不是这样的。”
“他一直在骗你,”姜萍的瞳孔骤缩,“不是他说的这样。”
“那你说说,是怎样的?”他终于收起笑容的面具,带着几分漠然的神色开口。
“我……”姜萍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环顾了一圈四周,自己心爱儿子的房间,却又像是有了力气。
或许是想起了一丝骨肉亲情,姜萍看着宋桐的眼睛,眼前这个大小伙子,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应当会怜悯她这个母亲。有一天宋东涛若是卷土重来,或许能从宋桐这儿找到一线生机。
她一骨碌地开口,生怕停下来,就没法儿再说完。
“我本来是宋东涛的秘书,他看上了我,可那个时候我和郑松已经在一起了,他就联合其他人把郑松刚刚起步的公司逼死,欠下了不少债务,那时候郑松每天焦虑抑郁,甚至想要跳楼。宋东涛威胁我,让我答应和他结婚,就出手救郑松。我嫁给宋东涛之后,他想尽办法让我生下了你,试图彻底捆住我,所以我怕宋东涛,我也怕你。”
宋桐略一挑眉,眼里有几分意外,他看着气喘吁吁的姜萍:“那为什么,最后你还是走了?”少年受伤的眼神,让人瞧着有几分心碎。
“宋东涛虽然恶毒,却信守承诺,他放过了郑松,郑松后来进了体系,宋东涛再也没办法动他了。”姜萍捂住心口,“我本来就不属于他,没有了威胁我当然应该离开,去找自己真正爱的人。”
宋桐闻言,略带玩味地开口:“也对,没有把柄了。”说完像是有些遗憾似的往虚空一抓,又松开了手,“老宋还是蠢,只有把柄一直握在手里,人才会听话。”
“什么狗屁爱情,”他哂笑着感慨:“都不如把柄有用。”
宋桐站起身来,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似笑非笑地说:“我一直很好奇,像你这样生下孩子都可以抛弃的女人,既然一开始就不爱我爸,为什么心甘情愿地跟了我爸这么多年。感谢妈妈今天给我答疑解惑。”他随手丢了一张卡在聪聪卧室的床上:“密码是我生日,给聪聪买个好点的手机吧。”
说完推开了房门,外头正在看电视的聪聪看见他出来了,高兴地挥了挥手里的手机,喊道:“哥哥,我们继续玩!”
宋桐和聪聪换回了手机,带着几分遗憾开口:“今天哥哥还有事,就不陪你了,下回再来和你玩。”
说罢在聪聪失望的目光里半拉上门,然而他踏出半步,忽然顿住了,“妈妈,”他微笑着问:“你知道我的生日是哪一天吗?”
姜萍没有回答他。
宋桐终于关上门,将两人的视线彻底隔绝。
而后听到隔着门依然清晰可闻的一声叫喊:“妈,你怎么坐地上了!”
宋桐不想回头,只略略扯了扯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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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周回宿舍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今天还在照片里见过的人正戴着他送的听诊器,给挨个儿排队的肖子兮的段邦测血压。虽说现在外头测血压都很少再用手动的测法儿,人工测血压也仍然是《物诊》实验考试的重中之重。
季泽恩再过两天就要考实验了,这会儿从老师那儿借回来了仪器,正拿着两人练手。
谢知周笑着走过去放下包,把手搭在季泽恩肩上:“给我也测一个呗。”
“排队去。”正在测试的段邦把他往后赶,“别吵着咱们季学神听肱动脉搏动音,等会把我血压测错,误诊了怎么办?”
谢知周的手沿着在好几小时没见的恋人颊上绕到耳后,手指擦着他的耳朵尖,摘下了他的听诊器,在他耳边轻声道:“歇会儿。”转头又立起身来,对段邦说:“就你这体格儿,血压有问题才有鬼了。”
“我这体格怎么了,”段邦没留意到两人这点小动作,一脸不服气:“你不是号称好几年都不感冒的健康体质吗,一个熬夜就给你整倒了。我对自己血压谨慎点儿怎么了?”
“是啊老谢,”肖子兮跟着补充道:“这两天背《病生》,每天都是呼衰心衰的,我现在感觉我气儿都喘不利索了。”
谢知周被这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地,噎得没了话,就见季泽恩又把听诊器拿过来戴上,准备接着给段邦测。段邦眉飞色舞地看了谢知周一眼,把他气得直接进了卫生间。
等他出来的时候,这两人已经测好各自玩儿去了。
季泽恩的床帘拉着,谢知周踩着楼梯爬上自己的床,轻车熟路地拉开两张相连的床之间的布帘,轻手轻脚地翻了过去。
眉目如画的少年斜靠着迭起来的被子,手里拿着本笔记,另一只垂下来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屈起的膝盖。
见他来了,微微抬起眼。
谢知周挤到季泽恩身旁,乘人不备,扯开他的领子在他线条流畅的锁骨上咬了一口。
红艳艳的牙印儿衬着冷白的皮肤,尤其是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对着的位置,显得格外明显。
感受着锁骨上麻酥酥的微痛,季泽恩垂眼看着吃闷醋的小谢,撂下笔记。
床帘外正在酣战的两人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激烈的游戏背景音里,不时传来几声喝彩。
他们在床帘内无声地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