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书玉松了一口气,毕恭毕敬地向裴老将军道了谢,又从书房里退了出去。
从头到尾,他和裴将臣都没再交流一道视线。
裴将臣如一柄出鞘的剑般伫立在房间中央,肩背肌肉一时紧绷到了极致,却在书房的门关上那一刹那,又放松了下来。
“你都听到了?”裴老将军戴上了老花镜,拿起了一份文件,“凡事都要有取舍。回去吧。关于你总管的人选,我们回头再讨论。”
宋阳为裴将臣打开了门,可裴将臣走到了门口,却又站住。
“我要是不想有取舍呢?”裴将臣转身向祖父望去。
裴老将军从文件中抬起头,有几分不解。
“事情分个轻重缓急,我能理解。”裴将臣又朝祖父走去,步履稳健,“可人一辈子拼搏奋斗,不就为了把想要的都得到手吗?如果努力之后实在得不到,再放手也能理解。可有些东西我明明可以兼得的,为什么要放弃一个?”
裴将臣在书桌前站定,目光熠熠地注视着祖父:“我还记得小时候,三哥得了一台遥控直升飞机,我看着很羡慕。但他一贯欺负我,我不敢求他给我玩。是您教我,喜欢什么就要去争取,不要等着别人送到手边。您说,裴家人要勇于争取,绝不轻易言输!”
“我记得你后来把老三揍了一顿,抢了他的玩具。”裴老将军没好气。
“我没揍他。”裴将臣理直气壮,“他自己跌倒的。他错怪了我,堂婶过意不去,就把那直升飞机送给我了。”
裴老将军一脸无语,心道谁都知道那一跤跌得蹊跷,只是找不到证据罢了。
“这只是其中一件事。”裴将臣的声音忽而放低,“爷爷,我今天能站在这里和您说话,能被您和二叔寄以厚望,也是我一拳一脚争来的。”
裴老将军子孙众多,大部分一年到头都见不了他一面,逢年过节给他磕头讨个红包然后就会被打发走。
裴将臣一个没有父母在身边照顾和指导的孩子,能取得今日的成就,除了天生聪慧,他骨子里的争强好胜和占有欲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爷爷,您养了一头狼,就不能让狼不去狩猎。”裴将臣的表情似在向长辈撒娇,说的却全是冷静理智到了极致的内容,“我想要的并不多:我很喜欢小闻,想把他留在身边罢了。这不会妨碍到我工作和学习,更不会妨碍到我的婚事。一个男人,连这一点私欲都不能满足,那也过得太憋屈了,您说是吗?”
裴老将军注视着他最骄傲的孙子,没有在孩子身上看到长子的文儒内向,或者孩子母亲的书呆气。他只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长孙越长大,越像年轻的自己。
就连已成为总统的次子,都没有这个孩子这么像自己。
老人想起了自己戎马倥偬的岁月,想起年轻时的轻狂和傲慢,想起自己也曾肆无忌惮地征伐掠夺。
顶尖的雄性,也有着顶尖的占有欲。
长辈对酷似自己的儿孙总是格外偏疼的。
裴老将军再开口时,语气明显软了很多:“可人家小闻想走啊。总不好把人家强留下来。你二叔做了总统,我们家做事可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了。”
若闻书玉只是个普通人,裴老将军根本不在乎孙子会对他做什么。裴家想强留什么人,有一百种让外面的人挑不出刺的办法。
但“闻书玉”不是普通人!
对他用强制手段,亚星联邦那边首先不会罢休。其次,长子媳妇也怕是会打上门来。
长媳这些年在亚星联邦核工业领域的地位越发超然,也让她在亡夫家的底气越来越足。人虽不在跟前,可遥控起儿子的事,时常让裴老将军又气恼又无奈。
亚星联邦是强国中的强国,苏曼确实没法比。只要还需要亚星联邦的科技支援,裴老将军对长媳就要礼让三分。
长媳对裴家把儿子养成一个政治机器已十分不满,要是让她知道,儿子居然还干起了强夺男人的事……
裴老将军摇头,再次叮嘱孙子:“不要强迫人家!”
“我怎么会做强人所难的事呢?”裴将臣不以为然地笑着,“书玉爱我,他本就舍不得离开我。他只是闹脾气,我会去哄他的。您呢,就给我一个态度。”
裴将臣双手撑在书桌上,笑容狡黠而深邃,有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疯狂。
“只要我能把小闻留下来,以后我和他的事,您就不再过问了!”
想得还真美!裴老将军哼笑:“你和梁家的女孩订婚,我就不管你和小闻的事。”
裴将臣一愣:“现在?”
他才念大二,还没满二十一岁呢。
“你爸和你二叔都是大学的时候订的婚,毕业后结婚的。”裴老将军态度强硬,“又没让你现在就结婚。订婚都做不到,那小闻的事就别谈下去了。”
裴将臣想说那都是上一辈的事了,可一看祖父坚定的脸色,又把话吞了回去。
裴老将军补充:“不喜欢梁家的。那杨家或者霍家,我给你选一个。”
裴将臣觉得后脑皮麻如针扎,太阳穴鼓鼓跳动。
那种纵使已竭尽全力往高处爬,却依旧无法掌控命运的无力感让他觉得愤怒又无奈。
“你不是说可以兼得吗?不是说不想做取舍吗?”裴老将军说,“还是担心订了婚就没有信心把小闻留下来了?”
“不!”裴将臣坚定道,“我有!”
他紧咬牙关,深吸了一口气:“好!我会订婚!我也会把闻书玉留下来的!”
-
闻书玉站在走廊的一角,正对着草木扶疏的庭院。
今日是雨季里很寻常的一天,芭蕉叶被雨滴打得劈啪轻响,颇有几分诗意。豢养在园林里的小动物都躲藏了起来,只有喜雨的树蛙在欢快的鸣叫。
闻书玉望着那一朵刚刚绽放的芭蕉花,深切地意识到,两年光阴就这么弹指而过了。
“还好吧?”
藤黄站在不远处,目视他处,一副标准的执勤模样。
“还行。”闻书玉以极低的声音说,“老宋那里……”
?
“交给我。”藤黄说,“你真没事?我这儿还有药,马应龙,专门治菊花,效果绝佳!”
“……留着你自己用吧。”闻书玉说,“我有预感,阿黄。就你这嘴,这药你迟早用得上。”
“都说了不要叫我阿黄!”藤黄不高兴,“跟叫狗似的。”
“是,黄爷。”
藤黄这才满意,又问:“你这次有信心能走掉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闻书玉低着头,用脚尖拨着一朵不知什么时候落进来的鸡蛋花,“老人家都发了话了。他不会忤逆他祖父的。”
浸人心脾的花香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似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将人柔柔地纠缠住。
咔嗒一声,书房的大门打开了。
闻书玉抬头望去的一刻,藤黄也瞬间站回了原位。
裴将臣走了出来,从光线略暗的走廊这一头,一步步朝着站在明亮处的闻书玉走去。
闻书玉仔细打量着这青年的脸色,随即放下了一颗心。
裴将臣看着很镇定,喜怒不明,有些沮丧,但掩饰得很好。就像他过去想做的事没有做成,又接受了现状后的样子。
看样子,裴老将军说服了孙子。
裴将臣在闻书玉面前站定,迎着他带着期盼的目光,平静道:“你赢了。”
闻书玉抑制着涌上心头的喜悦,低下了头。
“但你现在还不能走。”裴将臣话锋一转,“我五号要出访贡林,这事很重要。现在何瑞被开了,张乐天不靠谱,你必须跟我一道出访!等回来了,你爱去哪里去哪里,我再也不管你了。”
这个要求很合理。况且前后不过十天的事。闻书玉已经等了一个月了,再等几天差别不大。
“我一定会尽心的。”闻书玉说。
“你也要和张乐天好生谈一谈。”裴将臣朝屋外走去,“他这么混日子可不行。我不想总换助理了,他得立起来。”
“是!我一定好好教育他。”
特勤递上一把伞。闻书玉刚伸出手,裴将臣就抢先接了过去,唰地张开。
“走吧。”裴将臣撑着伞走下台阶,见闻书玉没跟上,停下来等他,“怎么,还要我请呀?”
“啊,不!”闻书玉快步跟了上去。
裴将臣将伞换到左手,撑在他和闻书玉的头顶,遮住了天光。
雨滴噗噗地落在伞面上,在伞沿处成串地落下,似铺开一张洁白的珠帘,将两个青年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
他们穿梭在天光黯淡的阔叶植物林中,耳边是树蛙此起彼伏的鸣叫,一只孟加拉巨蜥在灌木丛下的青苔上缓慢爬行。
闻书玉依旧穿着白衣黑裤,但他和裴将臣的身型都比两年前结实了不少。
“梁禹昌那人靠不住。”裴将臣的语气亲切柔和,仿佛只是在给好友提意见,“你要想找男朋友,也得找个人品靠谱点的。需要我介绍吗?”
“哎,怎能劳烦您?”闻书玉讪讪,“我知道梁少爷不是我能高攀的。我可能,只是对西罗很感兴趣吧。”
“为什么?”裴将臣斜睨,“嫌弃苏曼不好?”
“怎么会?”闻书玉说,“只是,在西罗,我们这类人能和伴侣结婚。我想有机会一定要去那边转转。”
裴将臣一时沉默,握着伞柄的手渐渐收紧,手背的青色血管越发明显。
伞随之一偏,雨滴落在了闻书玉的肩上。
可不等闻书玉说什么,伞又斜了过来,将他笼罩住。
雨水落在裴将臣的右肩,顺着作训服的特殊布料一道道往下滑。
“那警队的工作你打算怎么办?”裴将臣的语气淡无波,“不干了?”
“我想考研,可能有点顾不上了。”说到这个事,闻书玉也有点不好意思。
自己大动干戈地考进去,原本准备干上个一年半载的,哪里想到撤离来得这么快。
“我就知道你是一时兴起!”裴将臣冷哼,“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亏得你是裴家的人,人家才不敢说什么。以后你去了别的地方,没有裴家罩着,可不能这么随性了……”
絮絮念叨,亲切又满怀着不舍,十分窝心。
闻书玉一路应承着。
但他此时如果抬头仔细端详裴将臣,会发现这个青年虽然浅笑着,可眼中却燃烧着一股冰冷与炙热交织的火焰。
细雨嘀嗒声中,两个青年渐行渐远,身影消失在绿荫深处。
作者有话说
提前祝朋友们新年快乐。
本文的剧情在这一章和两人初遇相互呼应,接下来是新的篇章——
“死遁”开始进入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