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从老人的谈吐当中,谢放猜想老人应是读过书。
现在看来,兴许不止是读过书?
最为奇怪的是,不知为何,他竟越看,愈发觉得老人有些面善。
竟似是在何处见过……
阿笙走上前,打着手势:“老人家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老人瞧不懂阿笙的比划,求助地看向阿笙身后的二爷。
阿笙也是比划完了,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老人瞧不懂他的手势,下意识地转了头。
就连阿笙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对二爷愈发信任和依赖。
二人的眼神齐齐落在谢放身上。
…
谢放的视线不动声色地从老人布袋里的那几支画笔收回,替阿笙出声问道:“阿笙方才是在问,请问老人家,以后作何打算?”
老人眼露恍然之色,原来方才恩人那个手势,是这个意思。
待知道了阿笙方才问的是什么,老人的眼神又黯了黯。
以后作何打算,这个问题,还当真是将他给难住了。
他现在身无分文,几日前去找活,亦是处处碰壁。
他自己不打紧,只是没个落脚的地方,连累小石头同他一起受苦。
万幸,如今印章拿回来了,现在天气也越来越暖和,便是夜里留宿外头,也不至冻着。
不愿再让萍水相逢的恩人替自己担心,老人强打起精神,笑着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跟小石头先出去寻寻看,看看有没有暂时可以落脚的地方。”
虞清松说着,再次朝阿笙同谢放两人深深地鞠了个躬,“此番真的多谢两位恩公,两位的大恩大德,老朽没齿难忘,他日若是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报答两位的深恩。”
老人手中的布袋本就没有封口,这一鞠躬,袋子里的几根画便从布袋里滑落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谢放:“老人家言重,快快请起。”
老人手里头还捧着骨灰,这个礼实在行得太大,谢放同阿笙两人连忙扶老人起身。
谢放弯腰,帮着老人低头捡起地上的画笔。
倏地,谢放注意到,画笔的上端,刻着“涛”字。
谢放瞳孔倏地一缩。
谢放捡起地上其他几支笔,无一例外,每一支笔上,都有刻字。
刻字遒劲有力,字体结构飘逸——
同前世,他在观抱石老人作画时,瞧见的老人手上握着的狼毫上端的刻字竟是如出一辙!
此时,抱石老人名声不显,世人鲜有知道老人除却画功了得,纂刻亦是一流。他日,老人的篆刻同字画作一样,皆是人人趋之若鹜。
便是老人用过,废旧的画笔,都有人收集了去,只因老人早起喜欢在自己的狼毛上,刻上自己的字,当是一个小小的标记。
…
抱石老人,名清松,字广涛,别号抱石,人称抱石老人。
谢放盯着笔端上的字,毛笔上刻有“涛”字,纂刻功底深厚,字迹洒脱……
这一切,会只是巧合而已吗?
有两支画笔滚落的地方较远一些,阿笙跑过去将画笔捡起。
阿笙喜欢画画,自是注意到老人画笔上的残留的画料颜色。
阿笙替老人将画笔给重新放回布袋当中,指了指老人,又做了一个画画的动作,眼神晶亮,带着些许好奇又带着兴奋地问道:“余(虞)爷爷您会画画?”
这个动作简单,不仅是老人瞧懂了,小石头也看懂了。
小家伙脆生生地抢答道:“我爷爷画得可好了!”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谢放将掉落在地上的最后一支笔也给捡起,指尖攥紧。
他心中的猜测,几近呼之欲出……
…
唯有一点对不上。
谢放直起身,看着老人身旁的小石头。
据他所知,抱石老人的家人皆相继因病去世,他从未听人提过抱石老人有什么孙儿。
他几次在大哥府上见到抱石老人,老人也均是独自一人,他同老人仅有的攀谈,也从未听老人提及过他还有个孙儿尚在人世。
是以,他让陶管事帮着他打听,目标也都是五十岁上下的独居老人,全然没想过,老人身边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左右的孩子……
“不要听小孩子夸大。只是以前在家乡,偶尔会画个几幅。蒙一些贵人赏识,买过几幅我的画作。实在谈不上多好。咳咳咳……”
起风了,老人站在风口处,一说话,便又咳上了。
小石头心里头着急,“爷爷,您先别说话。您先休息一会儿。”
虞清松摆了摆手,“不,咳咳咳,不休息了。恩人,给您添麻烦了。我们的东西太多,以至于您都没法骑驴回去。”
阿笙连忙摆手,“您千万别这么说。乌梅的脾气不好,我骑着它来时,它就在闹脾气。
就算是我现在上去,它不愿意走,我也一样拿它没辙,一样得牵着它走。”
因着老人手里拿里捧着骨灰,多有不便,谢放同阿笙一样,替老人将手中的画笔放到布袋里,将阿笙方才比划的意思说了一遍。
末了,佯装不经意地问道:“我看老人家这有刻字,老人家这毛笔上的刻字,可是自己亲自所刻?”
虞清松一愣,片刻,迟疑地道:“谢先生观察地细致。确是老朽所刻,不过是早年在家中无事,闲着无聊刻的。技法拙劣,谢先生见笑了。
“才不是,爷爷刻字也很好的!在我们家乡,好多人上门……”
“小石头——”
虞清松朝孙儿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小石头抿起了唇,未再说下去。
谢放将爷孙两人的反应皆看在眼里,不由地再次打量了老人一眼。
他记忆当中的抱石老人发须皆白,留有一把人人称赞地飘逸胡须。眼前的老人虽也有几根白发,可头发大体是黑色的,也未蓄须……
按照时间推算,谢放前世最近一次见到抱石老人,也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眼前这位老人家虽然削瘦,看着憔悴,但比起须发皆白的抱石老人,到底要年轻不少。
但种种巧合,又指向,眼前这位便是抱石老人。
只是不知阿笙同抱石老人是怎么认识的……
或许,他可以找个机会,问问阿笙,看阿笙知不知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阿笙捡起画笔的时候,也瞧见了上头的刻字,
他不懂篆刻,只是莫名觉得那上头的字好看,还以为是笔铺卖出前便有的,未曾想是老人亲手所刻。
当即竖起大拇指,又用力地点点头,“不,不,好看的!”
老人瞧懂了阿笙的动作同神态,笑了笑:“多谢恩人抬爱。”
阿笙弯起唇,笑得比老人开要开心,仿佛他才是得了夸奖地那一个。
…
“吱呀——”
身后的院门,因着忽起的一阵穿堂风,“嘭”地一声关上。
虞清松转过头,深深地望了眼自己住了大半年的院子,低声地对小石头道:“小石头,我们走吧。”
小石头点头:“嗯!”
这个地方对于小石头而言,有太多太多的难过。爹爹同娘亲都是住进来不久后,便染了病,没多久便去世了。
便是他跟爷爷也先后得病,以至于爹娘还有爷爷带来的钱,很快就因为看病见了底。
他总觉得这屋子会吃人。
如今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小石头自是开心。
反正,只要爷爷陪在他的身边,他便什么都不怕!
阿笙抚摸着乌梅的脑袋,好让乌梅等会儿配合一点,可千万不要再像之前他来时那般,牵着都不配合,还给他闹驴脾气。
谢放出声道:“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老人家若是不嫌弃,不妨同令孙到我家中暂住。我家中宽敞,也没有其他家眷,颇为清净。
如果老人家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再做其他安排,可好?”
老人家究竟是不是抱石先生,将人接回家中,自是最为容易弄个清楚明白。
即便老人家不是抱石先生,春行馆也不缺两双碗筷。
阿笙眼睛晶亮的看向二爷。
二爷果然人好好,便是同余(虞)爷爷和小石头只这一面之缘,都愿意接爷孙两人回春行馆。
虞清松一愣,到底还是婉拒了,“多谢先生的好意,只是你我非亲无故,怎好叨扰?”
转过身,对阿笙道:“劳烦恩公送我们一程了。”
如此,倒是谢放不好再开口相邀。
阿笙连忙摆手,“不麻烦,顺路的事情。”
他来临水街,就是为了来探望余(虞)爷爷同小石头,现在余(虞)爷爷和小石头要离开这儿,他自是也要离开的。
顺路的事情,哪里来什么麻烦不麻烦一说。
…
“这回记得戴斗笠了?”
因着要上路了,阿笙便拿出原先收进袋子里的斗笠,戴在头上。
听见二爷的这句调侃,阿笙脸颊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