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嘉记,则因为同洋商走得近,垄断了一手洋布货源,可谓是无限风光。
阿笙也终于知道,为何那日二爷会没有带他去嘉记绸缎铺。
想来是因为知晓,即便是去了嘉记,在里头也绝不会觅得隆升布匹的踪影。
人力车飞快地向前奔驰着。
车夫跑出去老远,阿笙仍能隐隐听见嘉记伙计卖力的吆喝声。
…
“您好,请问有卡勒福洋布吗?”
“有,有,有。这位客人,您里面请——”
嘉记绸缎庄。
掌柜的孙嘉凡送走一个进货商,喜笑颜开地在账目上又添了一笔大的进账。
转过了头,高兴地同孙儿孙瀚宇道:“云平,还是你有远见!你到底是怎么知道那帮洋商定然不会准许隆升的布在符城铺陈开的?”
孙翰宇得意地道:“我自是有我的消息渠道。爷爷您就不必过问了!你就等着看好了!不出半年,不,不出三个月……隆升定然还是咱们孙家的!”
孙家先前为了要收购“志杰纺纱厂”反而被骗去大笔银钱,最后却被谢放截胡这件事,孙瀚宇到现在都耿耿于怀!
凭什么?!
凭什么孙家因为志杰纺纱厂险些褪去一层皮,差点连祖宅都没能保住,谢放却能够当隆升的总经理当得风生水起?
叫他如何甘心?!
“你,你真有法子……可以连隆升都拿过来?你可别像你爷爷跟你爹一样,被熟人给狠狠摆了一道。”
在收购志杰纺纱厂,被熟人做局一事,孙嘉凡至今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
“放心吧,爷爷,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爷爷,我先出门一趟……”
孙瀚宇说着,便要出门。
孙嘉凡眼露担心,他拉住孙儿的手臂,放低了音量,“怎么?你又要去找周家的那个小儿子?”
“爷爷——”
一看孙儿这反应,孙嘉凡便猜到,又被他给说中了。
孙嘉凡苦口婆心地劝:“云平啊,你不要嫌爷爷啰嗦。那周霖的名声不好听。我听说,周家现在几乎都不管他,等于不认他这个儿子了。现在那小子是一个人搬出去住是不是?云平——这交友啊,一定要擦亮眼睛,否则……”
“放心吧,爷爷,你孙儿我也不是吃素的,我心里头有数。我先出门一趟!”
孙嘉凡望着孙子大步离去的身影,有些忧心忡忡。
哎……
原先云平不是同谢二爷、归期他们几个人玩得挺好的么?
怎么最近很少听他提起谢二爷不说,便是归期也极少听他说起了?
这天天同周家那个私生子混在一起,可如何是好?
…
人力车在一家茶铺前停下。
茶铺的对面,便是赌坊。
阿笙瞧见“四方赌坊”四个字,心里头便跳了跳。
二,二爷……怎的,约他在这赌坊对面的茶铺见面?
这世间,唯有赌跟大烟沾不得……
“阿笙少爷,二爷便是在楼上包间等您——”
阿笙忙收回目光,暂时压下心中的忐忑,随福禄一起走到楼上。
阿笙一走进包间。
包间里,除却坐着二爷,分明还坐着的一个形销骨立的熟悉身影。
阿笙顿时愣在原地。
彭,彭叔?
第一时间,阿笙几乎没有将人给认出!后面还是通过眼睛,才勉强将人给认了出来!
不过是时隔半个月,彭叔便只剩下了一具皮包骨?!且脸色可怖,瞧着……就像是抽食了太多大烟的样子!
听见开门声,老彭缓缓地转过头。见是少东家,老彭的眼眶瞬间蓄上热意,他晃晃悠悠地从长凳上站起身,费劲地走到阿笙的面前,身子哆嗦地跪了下来。
阿笙被吓一跳。
忽地,老彭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一边扇着自己,一边涕泪纵横地道:“少东家,对不住。我不是个东西。我不是个东西啊。我真不是个东西。我怎么能做出这种狼心狗肺之事?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畜生!”
声音里带着哭腔。
阿笙心下震恸。
在得知阿松是受了彭叔的授意,在他做的香辣蟹里头放罂|粟粉之后,他便不止一次想要见到彭叔。
想见到彭叔,亲自问一问他,究竟为何要那般做。
阿笙怎么也没想到,二爷竟然会当真将彭叔给找到!
二爷不是拿着那个地下有隶书的瓶子,说是去调查瓶子的主人去了么?
怎的,怎的竟是找到了彭叔?
彭叔毕竟是长辈,阿笙心里头怪他对长庆楼的所作所为,可他这会儿哭着跪在他面前,还扇自己的巴掌,阿笙很很是有些不知所措。
阿笙试着去搀扶彭叔,可彭叔看着消瘦,到底是成年人的重量。他试着扶彭叔起来,后者纹丝不动。阿笙只好求助地看向二爷。
这,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泰那时说,彭叔的邻人告诉他,彭叔连同他的家里人已经悄声离开了府城。
如今,彭叔出现在这里?
是彭叔又悄然返城,被二爷的人撞见,亦或者,二爷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在外面的彭叔给找到,且带了府城?
第94章 何其阴|毒
“那日若是阿松得逞,彭叔这一跪,还有这几个自我惩罚的巴掌,阿笙怕是也无缘得见了。”
谢二爷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语气当中甚至含着淡淡笑意。
老彭身子倏地僵直,抬在半空中欲要掌掴自己的手猛地顿住。
两边脸颊高高地肿起,老彭低下头,仿佛被人摘了蒂的瓜果,脑袋无力地垂着。
阿笙错愕地看向二爷。
他同二爷认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瞧见二爷的眼神这般冷。
像是……像是变了一个人。虽说,二爷这句话说得也没什么不对。就是听着,叫人心里头怪发毛的。他尚且如此,难怪彭叔方才会一瞬间便僵住了身子。
许久,老彭方才再次仰起头颅,眼底多了一抹狠意。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方才便是连走路都颤巍巍,瞧着似乎连站立都困难的老彭,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如同陷入绝境,一心求死的困兽,一头往桌角撞去——
阿笙眸子陡然瞪圆,他张大了嘴,“啊”了一声。
声音如同被卡住的机械般暗哑。
谢放像是早就料到老彭的动作,在老彭冲向桌角之前,他一脚揣在了身前的四方桌上。
桌子移了位。
老彭扑了空,一个趔趄,身子晃了晃,狠狠地扑跌在地上。
阿笙下意识地迈出去一只脚步。
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扶彭叔起来。
老彭的身子早就被大烟给侵空。方才起身的那一冲,已是耗尽他大部分力气。
这会儿老彭整个人如同漏了气的筏子,只剩一具壳子。
阿笙只花了些许力气,便轻易地将老彭扶起。
两行浊泪便从老彭的眼眶流了下来。他的身子轻颤,语气哽咽,“为何不让我死了算了?我无颜面对少东家,更无颜面对掌柜的!”为何要救他?!为何要救他?!
说着,欲要挣扎着去撞墙。
阿笙两只手将人紧紧拽住。
无论如何,他不能看着彭叔在他面前做傻事!
谢放:“彭叔若是这么去了,阿笙同谁要真相去?”
老彭忽地如遭电击,他的身子狠狠地抖了抖。
对,对。
他现在还,还不可以死。
阿笙怔怔地看着二爷。
莫说是彭叔,便是连他,听了二爷的这句话,心尖都不轻轻一颤。
这会儿的二爷,可真叫人发怵。可一想到二爷之所以会这般待老彭,全是因他之故,阿笙心里头便说不出的感动。
“阿笙,先扶彭叔在长凳上坐下吧。”
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不再像是方才那样,每个字都结着冰似的。
阿笙轻舒了一口气。
他点点头,他还是对现在的二爷更为习惯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