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擎羊天官站定之后,便将罗盘轻轻抛弃,念了个“去”字。他双手成印,双目轻阖,像是入了定一般,唯一双嘴皮子如同念经一般,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薛野也不明白擎羊天官结的是什么印,也不清楚这罗盘是个什么作用,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那罗盘发着光升至半空,半天也不掉下来。
薛野原以为如今要做的便是站着等罗盘落地即可,谁料,那罗盘在天的同时,却听陆离的声音远远传来:“紫薇垣如何?”他语气沉稳,像是戏文里悲天悯人的菩萨,庄严地询问着在场的众人。
那场面,特别像从前博物课上沈长老抽查的样子。
薛野哪里能懂这些,他不明所以,只学着当初课上的楚平,屏气凝神当个缩头乌龟,期盼着不要跟陆离对上眼睛。
只听见第一排的一名弟子开口抢答道:“今年早些时候,有师兄弟曾见有飞星自中垣而过。”
这话说的是有流星划过北方的星域。对于凡人来说,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闻言,陆离面无表情地说道:“无妨,飞星入紫宫,无外乎人间多死一位帝王而已。”怪不得说修者凉薄,他们说起江山易主的事情,就像在说谁家跑丢了一只鸡一样随便。
不幸的是,今年的坏兆头不光只是江山易主。
正在薛野思索着“死皇帝”的事情能不能当成个有力情报卖出去的时候,第二排正在观星的一名弟子突然开口说道:“大师兄,荧惑的位置似乎也不太好?”
顺着这名弟子的声音,陆离抬头望向了荧惑星,沉吟片刻后,得出结论道:“确实离心宿有些近了。”
此话一出,人群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嘶……是荧惑守心……”
荧惑守心?
虽然这群人说的话,薛野是一句都听不懂,但他自有办法。只见他压低了声音,状似不经意地在前排一名认真观星的弟子耳边小声嘀咕道:“荧惑守心……不太好吧。”
虽然不懂其意,但事情大概的走向薛野还是能从众人的反应中窥见一二的。
那弟子乍然听了这么一耳朵,便十分嫌弃地看向薛野,道:“袁吉,你怎么学的天象?什么叫不详?那分明是至凶之兆,主人间大乱。”说罢,那弟子不忿地摇了摇头——真是孺子不可教也,这么简单的星象都能看不懂。
薛野见目的达到,装作谦虚地点了点头道:“哦,原来是人间大乱啊。”
硬要说起来,这大乱,薛野可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于是,薛野又接着旁敲侧击,以获得的更多信息:“这不是还没到心宿嘛。”
那弟子却不赞同:“是还没到,但是快了。荧惑不会绕道,这么下去,荧惑守心是迟早的事。虽然我们观星只能看个大概,真正的命数,要等师父的罗盘问过满天星数,才能知道确数,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明年的中州,怕是不得安宁了,唉……”
那弟子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薛野却是才听明白,也就是说,虽然这些弟子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但其实就是个配菜,真正想窥见天道,还是得看擎羊天官的罗盘。
是薛野有眼不识泰山了。
事实上,那东西名为落星盘,据说可号令满天星宿。如今擎羊天官只是用来于星宿对话,誊写下一年运势,但司天门的立派祖师,曾用此物令星辰移位,颠倒乾坤,调换因果。是罕见的能与天道抗衡的神物。
当然,与天道抗衡,下场必定凄惨,不要说飞升了,立派祖师甚至连死,都未得圆满。
而薛野观察着悬在头顶的星盘的同时,站在人群最前端的陆离接着问道:“岁星何在?”
底下的弟子回话:“在北方。”
也就是说——
“大灾将至,祸起北域。”
陆离点了点头,见观星观得差不多了,他望着台下众人,便平稳推进起了观星大会的流程。只听得陆离用每一个人都能听清的声音,朗声道:“算!”
话音一落,在场所有的司天门人便整齐划一地掏出了龟甲和铜板。不用催促,便热火朝天地将铜板放进了龟甲之中,开始演算。
全场只剩下了铜钱敲响龟甲壳的细微声响,而就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中,陆离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朝着人群最末端的薛野说道:“袁吉,你之前那副龟甲丢了,今夜便用我这枚北海龟甲吧。”
说着,陆离朝着薛野伸出了手,等着薛野穿过人群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而陆离的手掌上,正放着一枚紫色的北海玄龟甲。
自作孽不可活的薛野:“……”
淦!
第111章
不想被戳穿,薛野就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他微微低着头,状似淡定地往前走,尽量模仿者记忆中袁吉的身形。
只是拿个东西而已,一般很难被戳穿。
薛野恭敬地双手接过了陆离手中的北海龟甲,压低声音快速地说了一声“谢谢师兄”。
陆离点了点头,道了一声:“便在这里算吧。”
本来观星大会也并不指定弟子的座次,而陆离虽说借了新的龟甲给袁吉,但难保玄龟甲同袁吉并不相合,导致卜算出错。陆离心中有记挂着袁吉白日里的哭诉,心里想着若是留袁吉在近处他卜算,自己也可及时指出他筹算过程中问题的所在。
再两全齐美不过。
薛野哪里能留下,他根本不会占卜,若是真的留下了,少不得露怯。露怯是小,露馅是大。袁吉一个司天门内门弟子,便是基本功再差,演算的架势应当还是错不了的。
可薛野什么都不会。
他当然不能留下,只压着嗓子说了声:“不劳烦师兄了。”转身便要往人群最末端挤。
薛野的这般作为不出意外地露了马脚。他这冷漠的情状与袁吉平日里相去甚远,陆离几乎是立时便看出了不对,抬手便要拦下薛野。而不幸的是,薛野的脸与袁吉只有八分相似,必定是万万不能被陆离拦下,一旦被拦下,被识破是必然的。
电光火石之间,陆离的手驾到了薛野的肩上,开始微微发力。
先发制人,总好过受制于人。
薛野没有转身,他能感觉到放在自己肩上的力量变得更大了,与之相对的,薛野垂在身体两侧双手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拳。薛野有自知之明,他与陆离不算关系太铁,若是自己泄露了身份,陆离大概率不会选择帮自己。私入观星大会这样的罪名,便是陆离愿意帮薛野,擎羊天官怕是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况且,薛野也从来不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能高抬贵手之上。
薛野深知,机会只有一瞬,便是他转身的那一刻。唯有趁着陆离尚在怀疑还没有实证的时候,方可出奇制胜。薛野深呼吸了一口,刚要转身,却突然异变陡生——只听刚刚还一直静静悬在半空的落星盘突然发出了一声长吟,而后金光渐散,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这预示着落星盘要出结果了。霎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落星盘吸引了过去,陆离亦然。
虽然仅是一个瞬间,但陆离分了心。
而薛野并没有放过陆离分心的这个瞬间,他几乎是瞬间抽出了寒江雪。一刹那,以薛野为圆心,如同雪暴一般的冰霜在整个观星台上炸裂开来。毫无防备的司天门弟子们被冻住了双脚,不得动弹。
尽管一击制住了观星台上的大部分人,但最大的威胁却安然无恙——离薛野最近的陆离毫发无伤,只见十八颗黑子和十八颗白子悬于半空之中,在薛野和陆离之间组成了一道隐形的墙。说是墙也不准确,那更像是一张竖着的棋谱。
薛野对围棋确实没什么了解,看不真切,只能推断出这悬在空中的棋子定然是什么厉害的法器,在自己放出冰霜的一瞬间织就了结界护住了陆离。虽然并未冻住陆离,但薛野的目的已经打到了——陆离放开了架在薛野肩上的手。与此同时,看着对方落在自己佩剑上的震惊神情,薛野明白,陆离已经因为寒江雪而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但薛野觉得陆离会为自己的身份保密,毕竟,自己此刻能站在这里,陆离功不可没。薛野眯起眼,等着陆离的选择。
果然,陆离的表情由震惊变作嫌恶,但末了,什么都没说。
既然自己的身份没有暴露,那么薛野只消打将出去,便是飞鸟如丛林,再无挂碍。
但显然,陆离虽然不准备说出薛野的身份,亦不打算这么简单地放他离开。只见那原本用于保护陆离的十八颗黑子白子串成了一串珠帘,朝着薛野疾驰而来。同时,在场的其他司天门弟子虽然被冻住了双脚,但尚可使用法器,于是,无数法器也如同满天花雨一般朝着薛野扔了过来。
铺天盖地,来势汹汹。
好在薛野家底颇丰,这些年走南闯北骗了不少法宝,如今薛野身上那些宝贝的存量,只怕能与小型的宗门一较高下了。
只见薛野从芥子囊中一掏,便掏出了一幢经幡。那经幡一立起来,便在薛野周围张开了一圈结界,不光陆离的棋子破不了这层结界,便是司天门人那纷至沓来的法器,亦不能奈何薛野分毫。这是镇魂幡,乃是昔年蓬莱宝库中得来的至宝,大乘期以下的攻击均可化作无效。
但即使法宝在手,薛野仍是不敢放松警惕。因为这观星台上,可不是没有大乘期的。果然,就在薛野且战且退,到了观星台的边缘的时候,耳畔传来了一声怒喝:“竖子!”
破风声紧随而至,竟是一道符咒劈空而来,直取薛野面门。
正是擎羊天官的道符。
薛野闪身而过,但第二道符咒很快便紧随其后,薛野虽也迅速躲过,但他心里知道这样不是办法,擎羊的符咒无穷无尽,可自己的体力却是有尽头的,如不能尽快脱身,被抓住只是时间问题。
薛野将目光放在了那刚刚落地的落星盘身上,他将灵力注入寒江雪之中,口中念了一声:“去!”
寒江雪立刻领会了薛野的意思,脱手而出,直逼落星盘而去。
俨然一副玉石俱焚之状。
看清了薛野意图的司天门众人简直目眦欲裂:“这贼人要毁了落星盘!”
那可是司天门至宝,怎容毁损。
瞬间,原本集中在薛野身上的攻击都转而用到了保护落星盘之上。便是擎羊天官,也为了用符咒护住落星盘而让薛野有了片刻的喘息。
落星盘周围被布上了一层厚厚的结界。
而对于薛野来说,他要的也不过是片刻的机会。薛野很好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将手中的一个物什抛到了天上,那东西见风便长,从一个枣核大小最终长成了一艘华美的飞舟。薛野飞身上舟,而后将镇魂幡插在了飞舟之上。
他本就没打算损坏落星盘,一切不过是脱身之计。
好一招围魏救赵。
虽然上了飞舟,但薛野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因他知道,即使到了这一步,自己今夜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果然,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擎羊天官的一道符咒便直接打在了飞舟之上。大乘期的威压让整个镇魂幡的结界瞬间分崩离析,薛野也因灵力激荡,而瞬间吐出一口血来。
但擎羊天官明显没打算就这么放过薛野,趁着薛野吐血的瞬间,下一道符咒已经凌空而来。
镇魂幡的结界已经叫先前那道符咒的一击给击破了,若是这一击再打中了薛野,薛野便只得靠血肉之躯硬抗大乘期盛怒之下的一击,结果可想而知——必是形神俱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正有一颗黑色棋子,眼看着被镇魂幡结界给弹了开来,正挡在符咒的行进路线上,十分凑巧地将擎羊天官的符咒给拦了下来。
化险为夷。
薛野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抓紧机会驱动飞舟,同时狞笑一声,大喝道:“寒江雪!”
如同回应薛野的呼唤一般,寒江雪一记钉上了落星盘周围的结界。虽然以薛野的修为,不足以击碎落星盘周围的结界,但寒江雪却以排山倒峡之力推动着落星盘,让落星盘和它周围的结界随着自己一同移动。
只见一剑一盘在空中转了个弯,一同向着飞舟而去。飞舟也不曾停下,用着最快的速度远离着聚星阁,向着北方的天空疾驰。
到了这时,观星台上的司天门众人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不好,他这是要偷落星盘!”
薛野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偷取落星盘的打算,只是这观星大会中间出了纰漏,叫他等不到最终结局了。既然观星的最终结果就在这落星盘里,那他只得借落星盘一用,等看完落星盘的批命,再还回来也不迟。其实薛野本不用做到这个份上,但他废了一面镇魂幡,又呕出了几十两鲜血,若是空手而归,实在是亏本。
孤帆远去,白云悠悠。只听薛野的声音从渐渐远去的飞舟上隐隐约约地传到了观星台上来:“只是借用,等我解出星盘所言,定当归还!”
到此时,飞舟已飞出很远一段距离,非是法宝所能及。
法宝虽不能及,但若是擎羊天官全力追赶,也并不是追赶不上。但奇怪的是,当司天门众人看向自己的师父的时候,却见擎羊天官仍站在原地,并没有动。
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包括站在擎羊天官身旁的陆离。
陆离看着自己沉默不语的师父,迟疑着开口道:“师父,方才……”他想要为自己刚刚拦下符咒的那颗黑子做出解释。
但擎羊天官却打断了陆离的话:“陆离。”擎羊天官的语气很是沉静,道,“你要说什么为师不知道,为师只希望你能保证你说的句句都是真话。”
但回答擎羊天官的,却是陆离的沉默。
擎羊天官十分失望地看着自己这立在一旁的大徒弟,道:“这些年,你在外交了些什么样的朋友为师不管你,你带什么样的人上山为师亦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说到这里,擎羊天官止住了话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擎羊天官什么都知道,只是装作了不知道。
听了这话,陆离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道:“师父,是我错了,可那一招下去,大乘之下都是必是身形俱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