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此刻,夜暝终于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他低头望着台阶下缓缓靠近的黎阳,用惋惜的语气说道:“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让你多活几年的。你若是愿意继续当为父的助力,那么今日之事我可以完全不计较,走出这个门后,你依然是从渊城的少君,如何啊?”
回答夜暝的,是从黎阳袖子里飞驰而出的缠丝缚。
黎阳嗤笑了一声,说道:“父亲这话说得委实慈爱,就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夺我的性命一般。”
修者也曾经是人,大多数修者无法完全做到舍弃人伦。就算子嗣缘浅,但爱惜血脉、相互扶持的修者比比皆是。像夜暝这么疯狂的更是闻所未闻。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咎于夜暝乃是魔修,在选择修魔的同时,夜暝也在不知不觉中舍弃了自己心中属于人的那一部分,因此,他所有的选择都是冰冷而又高效的。
夜暝不死,黎阳的脖子上便始终架着一把剑。
这是黎阳所不能容许的。
飞驰而出的缠丝缚在夜暝的面前织出了一张细密的网,如同遮天蔽日的红色帘幕一般朝着他压了过去。看上去犹如天罗地网一般,难以逃脱。
可夜暝看着面前的缠丝缚,却仍是衣服整好以暇的面目,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地对黎阳说道:“你虽将缠丝缚种进了心脉之中,但这东西便是修到极致也不过是条花绳而已。”
说着,夜暝五指成爪,抵上了黎阳的缠丝缚,刹那间,原本还在不断朝着夜暝的方向移动的巨网被停住了,紧接着,夜暝的五指微微聚拢,指甲便如同精钢一般,将手下的缠丝缚顷刻间悉数粉碎。
尽管缠丝缚被破,但黎阳的脸上也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动摇。他似乎早就料到的这一点,眼神坚定地控制着更多的缠丝缚了身体里钻出去,一鼓作气冲向了夜暝。
不能靠质取胜,便以量取胜。
以黎阳为中心,越来越多的缠丝缚如同三千烦恼丝一样,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中。它们如同有自己思想一般,并不直击夜暝,反而围绕着夜暝,效法春蚕吐出的蚕丝,层层叠叠地将他给包裹了起来。
随着黎阳大喝一声:“锢!”缠丝缚的包围网变得越来越紧,它所包裹出来的茧也变得越来越小。而后,当缠丝缚织成的茧变得只有一人大小的时候,原本被收拢起来的茧上突然猛地出现了一个凸起,就像是茧的内部用什么东西在用力撞击着茧壁一样。
下一个瞬间,一个拳头便撞破了层层的缠丝缚,破茧而出。
黎阳早就知道夜暝不可能这么容易被困住,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并没有显得多么惊慌。
然而料到了是一回事,真正遇到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另一头,夜暝已经成功打穿了缠丝缚织成的茧,离开了缠丝缚包裹,他看着阶下的黎阳,询问道:“你知道缠丝缚的由来吗?”
黎阳当然知道:“是母亲的旧物。”
“缠丝缚,制作之时,需将死于非命的蛊女的发丝和鲜血混合,而后埋入地下十七年,让怨念与地脉呼应,生成此物,乃是至阴至邪之物。说起来,你心口这根缠丝缚的原料,应该便是你的外祖母。”
这话潜在的意思,是夜暝对于缠丝缚的弱点了若指掌。
只听的夜暝如同一个倾囊相授的长辈一般娓娓道来:“缠丝缚虽然威力巨大,但同样的,一旦失败,反噬的效用更大。你过于依赖此物,早晚有一天是要出事的。”
回答夜暝的是黎阳略带嫌恶的声音:“事到如今,再扮出一副慈父面目,不觉得虚伪吗?”
这么说着,黎阳袖子中不断有红绳飞出,如同利箭一般朝着夜暝射出,穿过夜暝之后重重钉进了他身后的王座之内,惹起一阵巨大的烟尘。
然而,烟尘散去之后,夜暝却依旧站在那里,如同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一般。蜿蜒而出的红线擦过了夜暝的身侧,如同在勾勒夜暝的轮廓一般,却没有一条缠丝缚真正射中了他。
“怎么会呢。”夜暝用倨傲的神情看着黎阳,继续着刚刚的话题,他道,“为父是想告诫你,或许那一日,便是今日。”
夜暝轻轻抬起了手臂,而后如同波动琴弦一般,轻坲过了从身侧经过的一条红绳。这不仅仅只是一个拨弦的动作,在夜暝的手抚上缠丝缚的同时,他也将自己的灵力给注入了缠丝缚之中。瞬间,魔尊那至刚至猛的灵力便如同一根细针一般,顺着缠丝缚一路溯洄而上,直入黎阳的心脉。
一瞬间,黎阳乍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了一般,先是一紧,而后一震。这是因为缠丝缚埋在黎阳的心脉之中,任何从缠丝缚上传来的攻击,都会对黎阳的心脉造成重创。
而当脏腑一震的时候,哪怕是早有准备的黎阳,依旧不受控制地感觉一股腥甜的液体涌上了喉头。他咬着牙将泛上来的血腥气咽了回去,而后努力挺直了腰杆,直面夜暝,让自己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狼狈。
黎阳反应极快,可夜暝的反应更快。当黎阳刚要切断自己与夜暝手中那根缠丝缚的连接时,不过眨眼的功夫,原本还在台阶之上的夜暝便一脚踏破了虚空,出现在黎阳的眼前。
而后,夜暝毫不拖泥带水,十分迅猛地朝着黎阳伸出了手——一瞬间,他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地洞穿了黎阳的腹部。就像是在破开一张脆弱的白纸。夜暝垂眸看着痛得弓起了腰的黎阳,毫无感情地抽了出来,霎时间,鲜血如同泄洪一般从黎阳腹部的伤口处汩汩而出。
黎阳只觉得浑身一软,然后,便眼前一黑躺倒在了地上。
“你太软弱了。”夜暝一边擦着手一边对地上的黎阳。
这样的力度并不致死,夜暝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倒在血泊之中的黎阳,他一抬手,大殿的门瞬间打开,夜暝抬脚便跨出了大殿,独留黎阳一人留在冰冷的大殿之中。
这回,黎阳没有再拦着夜暝,因为——
黎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只见被留在大殿中的黎阳,在意识陷入黑暗之前,缓缓抬了手,他失去了衣袖遮挡的左手腕上缠绕着一根红线,正是他先前交给众人的传音缚。黎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传音缚放到了嘴边,用很轻的声音气若游丝地说道:“蛊虫种上了。”
第100章
收到黎阳传讯的时候,薛野和徐白已经站在了即将举办鸿门宴的场地门口——这所谓的宴会之所在从渊城外,地处偏僻,荒凉无比。往来的道路山石嶙峋,寸草不生,看上去如同人间烈狱。然而就是在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竟有一处宅院,据说,是夜暝的私人别院。
临行前,夜暝叮嘱薛野,说自己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让薛野无需准备,只需在日落之后带着夫人赴宴即可。
夜暝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地啐了一口:“老东西,装得人模人样的,却连赴宴还是赴死都不说清楚。”当然,在面上,薛野还是笑得客套,与夜暝站在一处,俨然一副宾主尽欢的样子。
而此刻,任谁看看了面前的宅院,都不会觉得这里像是个要举办宴会的所在——这地方实在是太冷清了。
所谓的“别院”青瓦白墙,在夜色中透露着浓浓的凄冷与孤寂,几乎与一旁的山石融为一体,唯有两盏白色的灯笼高高的悬于院门之上,不声不响地提醒着往来人——这里还耸立着一出宅院。而那白纸灯笼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火于夜风中摇曳,将息未息,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反为这静夜再次增添上了几分不可言说的阴霾与神秘。
这地方,与其说是别院,不如说,这地方更像是夜暝为薛野在荒草丛中立下的一座孤坟。
薛野站在院墙门外,看着眼前这让人不寒而栗的景象,下意识地便将自己的视线投向了将面目隐藏在帷帽之下的徐白。
似是天公有意,恰逢此时,夜风乍起,猝不及防地吹动了徐白帷帽的轻纱,正拂开了徐白的眉眼,让薛野的目光直直地撞进了徐白的眼眸里。薛野与徐白就这么透过浓重的夜色和翩跹的轻纱对视了一眼,而后,两人没有言语,便几乎是同时毅然决然地往前迈出了步子,朝着别院的大门走去。
薛野走快了几步,他作势要上前去敲门——虽说是来取魔尊性命的,但为了不漏破绽,在图穷匕见之前,该尽的礼数还是要一一遵循。
怎料薛野甚至还没来得及碰到门上的铜环,那铁铸大门便像是有所感应一般,自行打开了。大门发出“吱嘎”声打破了夜色的寂静,那声音如同古木断根,极为生涩难听。
门开之后,率先映入二人眼帘的便是一座幽深的庭院,穿过庭院,才是气派的前厅。
前厅虽大,里面的灯火却不太明亮,实在是不像有宴席的样子。
不过,此行并非为了吃席,这件事,无论是夜暝还是薛野和徐白,都是心知肚明,自然无人计较。
而眼前的庭院,草木丛生,唯有一条通往前厅的小径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小径两旁对仗工整地矗立着两排石灯笼,这些石灯笼里面点着都蜡烛,却光亮十分有限,不仅没能把前路照亮,反而莫名地还将庭院中各色的树木的影子拉扯得硕大狰狞,如同无数潜伏在黑暗中的幢幢鬼影,难以名状。
薛野并没有急于进入大门之内,而是谨慎地站在大门之外,扬声朝着宅子里面喊道:“主人家可在?今日魔尊大人请我夫妻二人来此吃酒,门口却不见通禀之人,也不知是否是我二人走错了地方?”
薛野此举,是想借机探探这“城外别院”的虚实。
却听门前传来一阵女子的嬉笑声:“嘻嘻,公子莫慌,不曾有错。”那欢喜的女声乍然从薛野和徐白的身后响起,委实把薛野吓了一跳——因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从身后靠近。薛野几乎是立刻警觉地转过了头,却见身后空无一人。
而那女声却还在笑着说道:“公子可自行入内,主人随后便到。”
薛野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刚刚与自己说话的,竟然是被吊在门口的白纸灯笼。
怪不得不曾察觉有人到来,原是早已埋伏在了眼前。
薛野细细观察了一下说话的灯笼,才发现是因为自己来时,只看见了灯笼的正面,没有看见它的反面,故而才没有发现这白纸灯笼竟然另有玄机。如今走到了大门旁边,绕到了那灯笼的背面方才察觉,这灯笼背后,竟然长着一张美人脸。
柳叶眉,桃花眼,可惜那原本应该盛着秋水眸的地方,只剩下了两个圆洞,烛光透过这两个空洞的眼眶照出来,就像是一道凛然的目光般,落在来客的身上。
饶是如此,依然可以看出,这灯笼的脸,应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而如今,那张美人脸正笑盈盈地看着薛野,口吐人言,道:“公子与夫人快请进吧。”
这哪里是白纸灯笼,分明是用美人皮制成的人盏!
人盏这种东西,虽然制法极为残忍,却是北地幽影族的圣器,因为该族笃信“烛火可与日月同辉”,故而女子及笄,便会被带至宗祠拜见祖宗。若得机缘,被祖宗选中,则会由族中长老代劳,择吉日,制成人盏。幽影族人相信,一旦被制成人盏,便可与天地同寿。故而,族中女子非但不会反抗,还多以被制成人盏为荣,即使要在活着的时候被生剥人皮,亦不觉疼痛。
可谓狂热至极。
二十三年前,幽影族因这阴损之术被被一举覆灭,原以为人盏也应被尽数毁去了,却不想竟在这从渊城外还留下了两盏。人盏乃是似死非生之物,喜阴气,且是极阴之地,若是阳气稍重上一些,皮肤便会立刻萎缩枯槁。这门上的两盏如此美丽丰盈,实在不像是吉兆。应该说,这东西如此这般如鱼得水,便可知悉此地阴气极重,与幽冥不过一线之隔。
至于在阴气这么重的地方摆宴有什么打算,薛野就算用脚指头想都想出来了。
思及此,薛野不禁皱起了眉头——看来,夜暝连瞒都不打算瞒他,就差把今日要在此施展还魂之术的事情白纸黑字写下来,然后贴在大门之上了。
薛野在心里可说是已经将夜暝的八辈祖宗都骂了个遍了,但面上却还是扯出了个敷衍的客套笑容,对着人盏假模假式地说道:“既如此,我便先携内子入座了。”
且等着,谁笑到最后,还真不一定呢。
人盏本便笑得渗人,见薛野朝她笑,便笑得更欢畅了,那笑容简直咧到了耳根处。她笑得上气不接小气。那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如今明明已经只剩下了两个空洞,岂料随着那人盏一激动,竟沁出了两行血泪。人盏虽然状若癫狂,嘴上却还是兢兢业业地充当着门房的角色,她狂笑着邀请薛野,道:“哈哈哈哈,自然自然,哈哈哈,公子快请吧。”
也不知是真心请薛野进去,还是想到之后薛野可能面临的惨状,而由衷地感到高兴。
薛野懒得再与人盏客套,他飞速地收回了笑脸,转身带着徐白跨入了院门之内。
身后的人盏还在一边狂笑,一边高喊着:“宾至如归!宾至如归!”夜色掩映之间尖细的女声在灯光昏暗的厅堂之间回响,让这场景不由地带上了几分诡谲。
薛野只当听不见。
虽然未受到那人盏的影响,但在跨过门槛之后,薛野却还是迟疑地停下了脚步,他抬头看向了面前那灯影婆娑的庭院,口中不自觉地喃喃道:“也不知这里面,有没有魔尊设下的埋伏……。”
然而话音未落,薛野便瞥见原本站在自己身侧的徐白,竟已经迈开了步子,朝着宅子的前厅走去。
薛野大惊:这么莽?!
不过,在片刻地惊讶之后,薛野立刻生起了气来,他不悦地皱了皱眉,长腿一伸,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徐白的前面。
薛野虽然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目不斜视地引领着徐白穿过小径前往前厅走,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实际上,薛野却是一边走一边小肚鸡肠地低声朝徐白呵斥道:“你怎么做人家娘子的?走得比相公还快!”
徐白却道:“我见你踟蹰不前,故欲先行探探路。”
这话薛野就不爱听了:“什么踟蹰不前,你这分明是抹黑于我,我只是谨慎行事,这叫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知道,所以我先走一步,若是有埋伏,我也会先一步解决。”
徐白这话说得很是自然,就像是要出门,问薛野需不需要他带什么东西回来一样自然。
可这话听在薛野耳朵里却显得极为刺耳,就像是明晃晃地在说“你解决不了,所以只能先有我来解决”一样。
这简直是在挑战薛野的尊严,他立刻气急败坏道:“谁要你解决!”
说着,薛野有提高了脚上的速度,超前快走了两步,与徐白拉开了一小段距离,怒道:“娘子还是乖乖躲在为夫身后,让为夫替你开路吧!”
该死的徐白!你还是躲在我身后,老老实实看我薛某人的伟岸的背影吧。
然而,薛野刚走出去没两步,庭中骤然穿堂风起,前厅本就不明亮的灯光率先熄灭,紧接着,照亮小径的石灯笼竟如同受到了什么控制一般,从前厅的方向开始依次熄灭。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整座宅子便陷入了一阵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本就鬼气森森的庭院两旁,响起了无数“淅淅索索”的爬行之声。
傻子也知道这是出事了。
薛野见状,没好气地回头望向徐白,怒道:“我就说必有埋伏。”
却见徐白那张俊美的脸庞在轻纱下时隐时现,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回头望他的薛野,像是在遵照着薛野之前说过的话一般,面无表情地说道:“夫君,请吧。”
不知是不是薛野的错觉,在这种生死关头,他竟无端地从徐白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愉悦?
第101章
庭院中那“淅淅索索”的声音此起彼伏,薛野立刻祭出了寒江雪。他警惕地看向那些枯枝落叶之中。而声音的主人也似乎并没有隐藏自己的打算,很快便在薛野和徐白的面前露出了真容——那声音主人是一群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