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说两人并没有血缘关系。
事实上,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庙祝从来不曾瞒过徐白,徐白也从来没有当着庙祝的面提过自己心里的想法,此时赤裸裸的事实骤然被揭开,竟然将庙祝打了个措手不及。
庙祝先是猛地将手里的杯子扔到了地上,再然后,在冲动之下说了气话:“是,我不是你亲生父亲,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徐白从没有见过庙祝发这么大的脾气,在他的印象里,庙祝说话总是轻轻地,人也是唯唯诺诺的,不善与人交往,也从不向自己说重话。
徐白不明白,自己不过是问了个问题,为什么庙祝便突然好似换了一个人。
而年幼的徐白还分不清气话和真心话,他把庙祝的无心之言理解为了庙祝要赶他走,转头就一言不发地从庙里跑了出来。
可其实“庙祝不是徐白的亲生父亲”这个说法,并不是徐白原创的。
教徐白这个说法的同村的薛野。
徐白和薛野并不相熟,他只是老从来庙里上香的老妪嘴里听说“薛野”这个名字,得知了村里还有一个跟他一样没有“爹娘”的孩子,叫薛野。
“是个野孩子。”老妪如是说,“他娘就不是个正经人,生下来的孩子也一天到晚野得很。”她闲着没事就爱搬个小板凳,往帮着扫地的徐白面前一坐,细细数落薛野又干了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情。
老妪的话里带着一种最原始的恶意,她清晰地知道自己说的话会伤害到别人,但她不在乎,她会装作自己并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戳中了别人的痛处,然后在风头过去之后继续说那些捕风捉影的话。那或许是苦难人生给她找到的唯一消遣,一种近乎于麻木的作恶方式。
凡人往往衷于此道,烧香拜佛,却不修口业。
而恶意,会被继承。
村里年长的人对薛野是这样的态度的时候,村里的下一代也会在耳濡目染间被慢慢沾染,这便让薛野本就不算太好过的童年,更加如履薄冰。
当徐白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找到薛野的时候,薛野正和村里的几个孩子厮打在一起。
他看上去像是一头有些绝望的小兽,流淌的鼻血凝固在了人中上,嘴角带着乌青,脸颊上也沾满了泥泞。尽管负了伤,但是薛野越战越勇。群殴他没有胜算,便发了疯似的盯着其中的一个人猛攻。薛野抱着其中一个个子稍稍高一些的儿童,正在用力地撕咬着那人的腰际。
那个被他咬的孩子疼得哇哇叫,但薛野丝毫没有要松口的意思,那孩子喊人帮忙,可惜剩下的几个孩子,拉薛野,锤薛野,薛野一概不予理会,只盯着那个个子最高的孩子猛咬,那作态,就好像誓不将那名孩子咬下一块肉不罢休一般。
薛野不要命的态度让所有的孩子都感觉到了害怕,那被撕咬了许久的孩子在生死存亡关头,终于爆发出了惊人的求生欲,他铆足了吃奶的劲踹了薛野一脚。因为是求生之举,所以那一脚的力气实在是大,大得薛野坚持不住被踹翻在地,连着翻了好几个跟斗。
而那群人见终于甩脱了薛野,心有余悸,也不管薛野还有没有还手的能力了,忙不迭屁滚尿流地跑了。
那是徐白第一次见到薛野。
可能是因为老妪总在徐白的面前提起薛野,说薛野和他一样也是孤儿,所以在见到薛野之前,徐白天生便会在心里觉得自己与薛野有着一些莫名奇妙的联系。就好像,在这天下熙熙攘攘,却唯有他们两个是孑然无依。
但薛野却从不这么想。
薛野在地上滚了两圈之后,忍着身上的疼痛慢慢坐了起来,他用本就不太干净的袖子粗略地擦了擦自己的鼻血,然后朝着那群孩子逃跑的方向吐了口口水,恶狠狠道:“呸,一群弱鸡。”
在薛野眼里,这是他凭本事打的胜仗。想到这些,连脸上的伤口都没有那么疼了。
囫囵擦了擦自己的脸之后,薛野看向了站在不远处,还没有离开的徐白,怒骂道:“看什么看?滚!”
薛野认得他,是村头庙祝养的那个孤儿,整天板着一张脸,八竿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小小年纪便跟那个庙祝一样,生了一副古板的性子。
薛野瞪了徐白一眼,企图把他吓走。但徐白显然没有被薛野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薛野,既不离开也不靠近,就像是一尊默然的雕像,无悲无喜地旁观着薛野在泥地里挣扎。
“晦气。”薛野暗骂了一声。他见吓不到徐白,便也不再理会徐白,自顾自地爬了起来,开始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去。
这时,原本似乎已经入定了一般的徐白动了。
徐白看着薛野独自往家赶去,竟也鬼使神差地迈开了步子,默默跟在了薛野的后面。徐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薛野,也不明白自己跟着薛野是想看见什么。他无数次地劝自己别跟着薛野了,但就是忍不住一步接一步地跟了上去。
薛野察觉到了徐白的存在,但薛野什么都没有说,毕竟他家住哪里又不是什么秘密,在村里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能知道,薛野就算此刻拦住徐白也没什么用。
徐白栖身的庙坐落在村头,而薛野的家则在村尾。不算宽敞的一间房,薛野和他的外祖母住在这里。薛野的外祖母年纪大了,做不了农活,两个人就只能靠着他娘一般做着那些营生一边每个月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寄回来的那几个子儿过活。
不光彩。但活着已是万幸,属实没资格挑剔。
薛野带着一身血和泥回到家的时候,他的外祖母正在门口纳鞋底。家里的油灯没多少油了,得省着点用,晚上干不了活,只能趁着天光正好赶紧多做上一点活计,要是紧赶慢赶,说不定能赶在天气转凉之前完工,让薛野可以垫在鞋里,保保暖。
这边外祖母刚刚缝完了一排针脚,刚想抬眼想看看日头,便恰好看见薛野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可是心疼坏了。她支撑着不利索的腿脚,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加快脚步走到了薛野的面前,而后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拼命拍薛野衣服上的尘土。
外祖母一边拍,一边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薛野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惹自己的外祖母担心,他脖子一梗,硬着头皮说道:“没有,我是摔的。”
这简直是睁眼说瞎话了,薛野身上的上一看就是人为的。
外祖母就算是三岁小孩也万万不可能被这并不高明的谎话给骗到,她怒道:“摔怎么可能把嘴角都摔成这样,你肯定是和人打架了,你说,是谁打得你,我找他们去!”
外祖母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她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悍妇。吵起架来能三天三夜不重样,一张巧嘴能将敌人的祖宗十八代都关切个遍,只是如今金盆洗手的好多年,牙也掉得差不多了,说话有些漏风,看上去便不想当年那么威猛了。
薛野生怕外祖母真去找人吵架再气出个好歹来,道:“真没有,不信你问他。”情急之下,薛野用手指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徐白。
徐白原先看着薛野与外祖母互动,都打算走了,如今乍然被薛野推到了台前,多少有些不太适应,他愣了一下,没能第一时间躲开。
而外祖母循着薛野手指的方向转过了脑袋,一双浑浊的眼睛满是担忧地望向了徐白。
四目相对之时,徐白不想帮着薛野撒谎,但也不想让这位垂暮的老人担心,所以他什么话也没说。
仅仅是一瞬间,原本还忧心忡忡的外祖母突然变得眉开眼笑。她道:“小野也交到朋友了。”
打架的事情一下子变得不重要了。
她高高兴兴地把徐白拉进了门,然后忙不迭地冲回了自己的房里,在床头掏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自己珍藏了许久的两颗糖。那糖果是薛野他娘和钱一起寄回乡下的,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用,所以外祖母很是珍惜,将它们用红布包着塞在床头,只等过年的时候在给薛野吃。
外祖母把两颗糖一口气全都塞进了徐白的手里,摸着徐白的头,欣慰地说道:“好孩子。”一边说着,外祖母还一边示意徐白赶紧吃糖。
徐白不知道为什么薛野的外祖母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他是个好孩子,明明常来庙里上香的老妪总说他冷心冷情,不像个正常人家的孩子。
目睹这一切的薛野却坐不住了,他一把夺回了徐白手里的那两颗糖,对着外祖母喊叫道:“他才不是我朋友。”
外祖母也不惯着薛野,劈头盖脸便给了他一个爆栗,然后又把薛野手里的那两颗糖给夺了回去,嘴里还不住地呵斥薛野道:“胡说什么?!”
外祖母再次将那两颗糖交到了徐白手里,这次,薛野没敢再抢。
“你叫什么名字呀?”
“徐白。”
听了这个名字,外祖母很是惊讶,她显然是听过这个名字的,也知道徐白的身世,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招呼徐白:“记得吃糖。”
盛情难却之下,徐白只能拿起了其中的一颗糖放进嘴里,那糖入口即化,甜滋滋的,是徐白从未尝过的味道。他边吃,边打量起了薛野的家——这屋子,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看就知道生活十分拮据。但尽管如此,薛野的外祖母依然慷慨地掏出了自己最好的东西来招待徐白,看得出徐白的到来是让她真心感到高兴的。
徐白并没有在薛野家里呆很久,尽管外祖母很坚定地想将徐白留下来一起吃晚饭,但还是被徐白给坚定地拒绝了。
送徐白出门的时候,薛野问他:“我听说你是村头那个庙祝捡来的?”
徐白点了点头。
薛野的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是记恨徐白吃了他两颗糖,故意使坏地说道:“那就是说,你爸妈都不要你咯?”
听了这话,徐白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他反问薛野道:“你不也是吗?”
薛野却极力否认了这一点:“谁说的,我还有奶奶,你呢?”
徐白沉吟道:“徐叔也对我很好,会教我习字,还会教我爬树。”
徐叔就是村里那个庙祝。
薛野却说:“屁,他跟你都没血缘关系,早晚会把你给扔了。”薛野说得十分笃定,就好像他已经亲眼看见了那样的结局。
其实,那是没见过生身父亲的薛野,嫉妒徐白有个近乎于父亲的存在,故意挑拨离间说的气话。但年幼的徐白还没有分辨真假的能力,他错误地把这些假话当了真,才会在那天晚上把它们原封不动地说给了庙祝听。
最后,惹得庙祝动了真怒。
从庙祝那里跑出来以后,徐白便一路跑到了后山上。
后山植被茂密,到了晚上各种动物出没极为吓人,徐白一个劲地埋头跑,连东南西北都没有分清。
思绪回笼,徐白看向了周围,只觉得草丛中躲着一个又一个会发光的眼睛。
年幼的徐白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妙,他赶紧朝着自己印象中的来路跑去,谁知道刚走了没两步,便一个猛子便掉进了一个坑里。这坑应当是后山上挖来捕猎野猪的陷阱,挖得很深,年幼的徐白很难凭借自己的身高爬上去。他坐在坑底,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知为何感到一丝绝望。
“我不会要死在这里吧。”徐白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了坑底,这个姿势给了他为数不多的一丝安全感。
四周静悄悄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徐白竟渐渐放松了警惕,打起了瞌睡。
谁曾想,半梦半醒之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徐白定睛一看,发现竟然又有一样重物从坑顶掉了下来,砸在了自己的身边。徐白借着月光仔细打量,意外地发现掉下来的,竟然是薛野。
徐白睁大了眼睛看着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薛野,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薛野掉进坑里先是一惊,还没来得及害怕呢,便看见同样在坑里的徐白,一时间,薛野的情绪便只剩下了愤怒。
薛野愤慨地对徐白说道:“你爹发现你不见了,冲到我家来大闹一场,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我教坏你。”薛野所说的徐白的爹,指的就是庙祝,“他说你刚从我家回去就开始说些怪话,还深更半夜一个人跑了出去,问我把你藏到了哪里。”
“那你怎么说的?”
说起这个,薛野可更起劲了,他道:“我说是你自己发癫,跟我有什么关系,结果这话说完连我奶奶都开始打我了。我气不过,就出来找你了。”
徐白没有听懂薛野话里的因果关系,他问薛野:“你找我干什么?”挨打和找人之间好像也没什么必然的联系啊。
薛野白了徐白一眼,道:“不找到你怎么证明我的清白?你等着,我定要把你完整地带回去,叫他们看看才不是我的错,让他们给我赔礼道歉。”
薛野刚想张口继续和徐白说些什么,却突然止住了话头。他朝徐白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声音,而后示意徐白侧身倾听。
徐白这才发现,刚刚一直响着的虫鸣声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安静。原本如练的月色被乌云隐去,四野变得既安静又幽暗,在这样的幻境中,只听得在离大坑不远的地方,传了唱戏的声音:“风呼啸枯叶飘,惨淡斜阳。伤遍体痛难言,步履踉跄。发凌乱衣衫破,鲜血流淌。人憔悴衣衫破,谁人回望。”【注】
那声音悠远凄婉,一听便是一名哀怨的女子,只可惜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唱到一半,还换成了断断续续的哭声。
大半夜的,荒村野店,着实骇人。
第91章
在那唱戏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薛野和徐白便都不说话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探听着坑洞外的一切动静。
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那哀婉的唱词和幽怨的哭声。静夜之中,那声音显得那么空灵,又那样不详。
薛野听着听着,不由地咽了一口口水,而后突然没头没尾地小声对徐白说道:“你别瞎想,这应该是村子里的二花,她爸想把她送进戏班子里去学唱戏,结果班主说她的公鸭嗓太难听了,就给退了回来,她爸为此给了她好一顿打,我那天看见了,她哭得可惨了,可能是为了不挨打,所以才会在这里勤学苦练。”
这话虽然明面上是看着徐白说道,但实际上与其说是说给徐白听的,不如说是薛野说给自己听的。薛野期待着能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而不要去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神鬼志异,否则他脑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故事,怕是能让自己当场尿了裤子。
徐白听了薛野的话之后,也没有反驳,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只是到底将薛野的话相信了几分,却又有待商榷了。
毕竟,深更半夜到后山来边哭边唱这样的事情,不像是一个神志清醒的人能干出来的。
而且,薛野若是真的信了他自己的话,此刻便不会默不作声,而应该大声呼救。毕竟,若外面真的是个人,那么对于身处坑中的薛野和徐白来说,便是最好的救援,万万没有就此放过的道理。
但事实上,薛野和徐白不约而同地没有做声,显然他们二人都没有将上面的东西当成是人。
在这样的沉默中,外面那个唱戏的女子便慢慢止住了声息,她不再用嘹亮的嗓音唱那些晦涩难懂的唱词了,而是开始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那哭声低哑却又细密,上气不接下气的,像是随时能够咽气过去一般。
薛野听得浑身发毛,不由地小声地同徐白说道:“她怎么还不走呀。”
徐白哪里能知道,只能缓缓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