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医行踪飘忽不定,历来是来从渊城求医者众,然而成功找到鬼医者寡。
薛野一句“不妨事的”尚在喉咙口,却听夜暝说道:“不如世侄与世侄媳这段时间就住在我这从渊宫中吧,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为你们将鬼医请来,如何?”
听了这话,薛野终于感觉到了不安,他心道:“太顺利了。”
顺利地如同连魔尊本人都在帮着薛野推动他和黎阳的计划。薛野看着夜暝的脸,一时辨不清楚夜暝心中究竟是什么打算。
哪怕心中百转千回,但是在面上,薛野却还是装出了一派惊喜的情态,他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劳烦世伯?”说着,薛野朝夜暝做出了拜谢的动作。
而夜暝也显得十分平易近人,他道:“何曾劳烦?左右是手底下的人做事,不打紧。正巧你与阳儿乃是旧识,不如就由他为你安排住处吧。”
黎阳闻言,俯首道:“是,父亲。”
薛野循声朝着黎阳的方向望去,却见黎阳也是一派面无表情的样子,全然没有计划得逞的喜悦,心道不妙。
种种反常的迹象让薛野心中的不安被逐渐放大。
只是在夜暝面前,薛野仍是保持着那一副恰到好处的笑容,连弧度都没有变化一分,他道:“全凭世伯安排。”
退出大殿的时候,薛野方才收敛了自己面上的假笑,他瞥了黎阳一眼,脸色看上去要多差有多差。
对比薛野的脸色不佳,黎阳却在此时才终于透露出几分人味来,他朝薛野露了个浅浅的笑意,但那笑意看起来却是要多幸灾乐祸有多幸灾乐祸,他长腿一伸,半是嘲讽地对着薛野道:“薛师兄,请吧。”
薛野虽然心中满是脏话,但也不能就在大殿之前指着黎阳的鼻子骂,他步子一跨,率先往外走了出去,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两步之后,薛野回头对着黎阳恶狠狠地说道:“还不带路?”
尽管薛野的态度不好,黎阳却也不计较,他快走了两步,加速走到了薛野前面,去引路去了。
徐白见薛野走了,也不墨迹,保持着他“内人”的人设,一言不发地乖乖跟在了薛野的后面,一时之间只留下了一个傻愣愣的楚平落在了大殿前面。
楚平刚要抬脚跟上,便听见关闭的大殿门内,猛然传来黎城不停求饶的呼喊:“魔尊饶命,魔尊饶命啊。”伴随着黎城的一声声哀嚎,一阵阵“咚咚”的磕头声不住地在大殿内响起,听得出颇有几分迫切的意味。
楚平之前是见过黎城仗势欺人的样子的,自然也心知黎城不是个好人,他虽然心有不忍,但也知道坏人就应该受到惩罚。楚平回过了神,便看见薛野等人已经越走越远,他遂也不再听了,赶紧抬脚跟上。
而与此同时,大殿之内。
黎城已经是涕泗横流的状态了,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抓来的那名男修竟会突然变成了魔尊的“世侄”,但黎城很清楚,他所期望的事情已经必定不会发生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如今对黎城来说,就连落得个全尸都已是万幸了。
擅自调动落星卫是个重罪,黎城伏下了身,用力地将脑袋磕在地上,即使额角已经磕出了鲜血,他亦好似没有知觉一般,不敢有丝毫怠慢。
黎城嘴里不住地呼喊着:“魔尊饶命……”
这么一副苟且求生的样子,只换来夜暝睥睨一顾。
夜暝面带嫌恶地看着黎城,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原是不想伤了你这一身皮肉的,因为有用。只是如今——”说到这里,夜暝停顿了一下,他看向了大殿紧闭的门扉上,目光似乎能够透过这扇门,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夜暝接着说出了他的下半句话,他道:“我有了更好的选择。”
以黎城有限的智力,自然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夜暝这话,绝对不是想饶他一命的意思,于是他一听到夜暝这么说,磕头便磕得更用力了。
黎城病急乱投医,竟然在这个时候攀起了亲戚来。
他道:“舅舅,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哪知这一句“舅舅”竟然起到了反效果,夜暝闻言不光没有透露出丝毫的心软,反而是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来。
他问黎城:“这些年,你靠着这一声声的舅舅,在从渊城里肆意妄为,我可曾管过你?”
夜暝此话一出,黎城简直是面露土色,但他又不敢不答,只能哆哆嗦嗦地回答道:“不,不曾。”
夜暝也不看他,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向着自己的王座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漫不经心地继续问道:“阳儿的接风宴上,那一杯毒酒里,有没有你的手笔?”
这一问,问得黎城简直是汗如雨下了。
自然是有的,或者说,“黎阳刺杀魔尊”一件事,本就是他和他的亲信布下的局,为的就是把黎阳从少君的位子上拉下来,好让黎城成为从渊城的二把手,甚至将来,成为从渊城的魔尊。
黎城如今听到夜暝这么问,就知晓夜暝已经有了此事乃是自己所为的实证,又或许,夜暝从一开始就知道……
黎城眼神慌乱地盯着地面,满心考虑着应该如何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开脱,却听见夜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他问黎城:“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查这件事,而是直接把阳儿给软禁了起来?”
黎城哪里能知道,他是个出了名的草包,他干的所有有计划的举动都依托于身边的那群心腹和狐朋狗友的指点,真正自己思考的时候很少。如今夜暝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轰炸,问得黎城简直要脑袋冒烟了。
但夜暝的问话,黎城又不能不答,他只能搜肠刮肚地想找些只言片语出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因为……,因为……”
夜暝却根本没有等黎城说出他那些蹩脚的理由的打算,他回过身,朝着黎城的方向大袖一挥,霎时间,一阵强风从夜暝的手中射了出去,而后直直地朝着黎城奔袭而去。
黎城一接触到那阵强风便被一下子打得飞了出去,他就像是个被扔出去的破布袋一样,重重撞在了大殿的门上,发出了一声巨响。黎城本就是个修为低的,哪里经得住这样一击,他重重地吐出了一口鲜血,紧接着,黎城的身体依靠着雕花的大门缓缓瘫软下来,整个人脑袋一歪,昏死了过去。
夜暝也并没有要杀了黎城的意思,起码,现在没有。他见好就收地撤回了手,转过身继续向着自己的王座走去,独自将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话语补完。
夜暝低沉的嗓音在冷寂的大殿之中铺开:“因为我根本不在乎阳儿是不是要杀我,我只是想找个由头把他关起来,起码要保证不能让他跑了,若是阳儿跑了,我的计划还怎么进行……”
夜暝坐回了他的王座上,恰在此时,无人的大殿中不知又从何处刮起了一阵风,那些好不容易被点起来的蜡烛,也在强风作用下被次第吹灭,宫室也因此失去了光明。夜暝坐在王座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一般,同他冰冷的权力一起,再次蛰伏进了晦暗之中。
而另一边,已经到了黎阳房里的薛野和徐白丝毫没有过关了的喜悦。
楚平看向了穿着女装的小师叔,只见进房之后徐白已经将头上的帷帽摘了下来了,他的脸上未施有脂粉,头发挽得也是个男子的髻,面上仍是楚平惯常看见的那副默然神色,只是微微皱起的眉头,暴露了徐白的所思所想。
而一旁的薛师兄,更是一言不发地在黎阳的房中踱步,隐隐透露出几分急躁。
楚平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骗过了魔尊,但薛师兄看上去却好像并没有很开心的样子。
却见黎阳倒是一副整好以暇的姿态,他坐到了桌子边,甚至还有闲心倒了四杯茶。黎阳自顾自地率先端起了一杯茶,却不喝,只是举着茶杯看着薛野问道:“冒充月曜的儿子这一招,你是怎么想到的?”
薛野闻言,回头看他,道:“这还用想?这简直是摆在台面上的答案。”
只要提到魔尊,就无法避开北境之主不谈。想要混到魔尊身边,北境遗孤几乎是在薛野脑中跳出的唯一一个答案。
这个办法或许并不成熟,但是薛野想出这个办法的时候,黎阳被抓,自己又被落星卫缉拿,已是十分紧急的事态。薛野和黎阳缺少沟通,也并不能保证自己制定出的计划就是万无一失的,他只能选择其中成功率最高的那个。
只是如今看来,似乎还是欠考虑了。
在薛野的想象中,他们表明身份之后应当会受到魔尊不小的刁难,为了应对魔尊可能会有的盘问,薛野甚至在烬花城中就熟练背诵过了北境之主的生平。剩下的,便只需交给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完美的演技。
薛野能想到的最坏的结局,不过是魔尊不信任他们,与他们动起手来,但这亦无妨,逃跑的本事,他和徐白还是有的,就算一击不成,他们一样能全身而退。
这是现在看来,他们所面临的,比最坏的结局还要坏上几分——
魔尊不光没有怀疑他们,甚至几乎连问都没有问一下,就将薛野编纂出来的身份给全盘接受了。
这说明,在魔尊心中“薛野是不是月曜的儿子”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薛野皱眉思忖道:“他把我留下,定是有所图谋。”
并且在这图谋的衬托下,薛野撒的那些谎,都显得有些过于微不足道,而导致夜暝甚至没空计较。
薛野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算漏了哪一步。
薛野看向黎阳,怒道:“你爹到底想干什么?”
黎阳看着薛野,并没有回答,反而是一旁的徐白在沉吟之后,对薛野说道:“夜暝一共问了你三个问题。”
这话是在提醒薛野。
夜暝自从见了薛野之后,一共只问了三个问题:一是问他如何证明自己是月曜的儿子,二是问他灵根为何,三则是问他来从渊城所为何事。
在这种时候,第二个问题的出现,就显得极为突兀了。
想通了这一点的薛野心头一惊,他猛然看向徐白,却见徐白也正在看他。
徐白显然得到了和薛野一样的结论,缓缓说道:“他为什么会关心你是什么灵根?”
薛野的面色变得难看,一个不太好的预感浮现在了薛野的脑海里。
此时,听着两人对话的黎阳却笑了,他突然问了薛野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想杀我的父亲?”
回答这个问题的,却是刚刚一直没有说话的楚平。
之前薛、徐、黎几人聊得都太过深奥了,楚平根本听不懂他们的那些哑谜。但对于此时黎阳的提问,楚平还是能给出自己的一些猜测的。
他道:“难道不是因为你爹不对你不好吗?”
这话说得本来还打算卖卖关子的黎阳好一阵无语,白了楚平一眼之后,黎阳也没了装神弄鬼的心情,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是为了活命。”
第87章
听了这话,心里已经有了一定猜测的徐白和薛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副“果然”的神色,唯有天生不擅长用脑的楚平显得很是惊讶。
楚平很不能理解地看着黎阳,询问道:“你爹,要杀你?”
在楚平看来,这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他是普通农户出生,且是老幺,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全家人都很疼他。可惜后来遇上了灾年,楚平一家所居住的村子里面闹起了饥荒。楚平的父母实在是养不起那么多孩子了,恰好上清宗的仙师来村里面挑有修仙资质的适龄孩童,楚平的父母就把三个孩子都送到招生的仙师那里碰碰运气。最后测出来,只有楚平运气好,虽然人憨憨傻傻,却是实打实根骨绝佳的土灵根,而他的哥哥和姐姐,则全都没有修仙的资质。
本着能活一个是一个的原则,楚平的家里含泪将楚平给送走了。
他一个人走,好过在家里跟着一起饿死。
楚平临走那天,他的哥哥和姐姐把他喊到了一边,各自从怀里掏出了个布包,一声不吭地塞给了他。楚平打开一看:是两块前一天吃剩下的四分之一个窝头,加在一起正好凑足了半个窝头。要知道,一整个窝头不过半个手掌大小,闹饥荒的年岁里,他的哥哥姐姐的一天的口粮也不过就是各自半个窝头。当时,楚平的爹娘站得很远,他娘看着这一幕,把头埋在了楚平爹的肩上,哭得近乎昏死过去。
那时候楚平还太小了,小得不知道娘为什么哭,也不知道爹为什么皱着眉头不说话,他还在高兴,高兴可以出去玩,高兴可以吃到哥哥姐姐平常特别宝贝的窝头。
等楚平终于想明白的时候,那窝头已经放了很久,硬得都跟石头一样了,但楚平依然含着泪将窝头吃了一半。他将剩下的四分之一揣在了怀里,怎么也舍不得继续吃了。楚平哭一半是因为舍不得家里人,另一半,则是因为那窝头委实太硬,硌疼了他的牙。
楚平站在清净峰上,望着那根本看不见的故里,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努力修仙。
虽然下定决心要好好修仙,可实际上,楚平是八辈贫农,别说修仙了,连仙这个概念,他都只能跟破庙里的泥塑挂钩,所以楚平刚上清净峰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按照自己平日里的生活习惯,帮着师兄弟们跑跑腿,帮帮忙。
尽管人人都笑楚平傻,但楚平不这么觉得,他想啊,自己要勤快点,再勤快点,将来出人头地之后,能回到自己老家,帮帮家里的父母和哥哥姐姐。
再后来,薛野离开上清宗的那一阵子,楚平回他的家乡看了一眼,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他的哥哥姐姐都已经各自成家,父母也垂垂老矣,正在饴儿弄孙。
儿孙满堂,人生百年,那已是一条与楚平再不相交的道路。
看这面前的场景,楚平久久没有言语。他从怀里掏出了半个早已看不出原来样子的窝头,并着一袋子省吃俭用下来的灵石,轻轻放在了老家的门前上,然后转过身,没有一丝留恋地离去。
“真好。”楚平想道。
楚平回不去了,但家会一直在他心里。
所以,对于在家庭温暖中长大的楚平来说,父亲想要杀儿子,是十分天方夜谭的一件事情。
却听黎阳冷哼了一声,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在修者界,杀子弑父,都是常事。”
年寿既永,便无需子嗣传承,修者对于血脉传承也不再那么看重,故而修仙之人往往亲情淡薄,维系一段关系更多的反而是利益的捆绑,充斥着相互的利用和无情的算计。
楚平到黎阳这样说,不由地愣了一下。他先是闭上嘴仔细地思索了一下,而后生怕戳到了黎阳的伤心处一般,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询问道:“你爹……为什么要杀你?”
黎阳沉默了,他并不是很想回答楚平这个问题。
却见一旁久未说话的徐白侧目看向了黎阳,询问道:“是为了复活北境之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