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完,也不等老太太回答,就转过身看向了身后的薛野,向他介绍道:“这是小女霍小玉,先前承蒙剑君相救,我们才能侥幸父女团聚,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薛野觉得,徐白救下这老太太的恩德难不难忘不好说,但她似乎已经真的没齿了。
薛野禁不住打量起了面前的霍小玉。要知道,霍伏看上去不过是知天命的年纪,而眼前的霍小玉却起码有七八十岁了。单从长相上看,要说霍小玉是霍伏的母亲亦是有人相信的。
似乎看出了薛野的不解,霍伏笑着解释道:“我未曾准许小玉修行,所以她只有凡人的寿数。”
也就是说,霍小玉会像凡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
薛野问霍伏:“为何不让?”
却见霍伏叹了一声,道:“实不相瞒,我这人生烦恼,都是自长生始。当初要是没有求这什么劳什子的长生,早就颐养天年了,哪里会有那之后的许多波折。所以啊,自那之后,我也看开了,只教我的女儿老老实实做个凡人,百年之后,又可换作一个新的人生,没什么不好的。”
说完,霍伏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补充道:“我也不打算接着修了,等我寿元用尽,便可下去一家团聚了。”
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有人与天争寿,有人却觉得,长生长恨。
只论好恶,无有对错。
薛野和霍伏在讨论霍小玉的时候,霍小玉也在打量着薛野。
片刻之后,霍小玉扯着嗓子向霍伏询问道:“父亲,这位是谁?”
薛野发现,虽然霍小玉离他和霍伏的距离变得近了,但她说话的音量却丝毫没有减小,还是同刚刚在远处叫人的时候一般大。
那声音在两人耳边乍然响起,甚至有点扎耳朵,霍伏见状对薛野抱歉地笑了笑,道:“小女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
说完这话,霍伏扬起了声音,对霍小玉说:“这是当年救你的玄天剑君啊,还不快些来拜见。”
却听霍小玉扯着嗓子大喊道:“可是父亲,他不是玄天剑君啊,剑君哪有这么黑?”
别说,霍小玉虽然年事已高,身体却十分硬朗,说话中气十足,嗓音十分嘹亮。
由于人类的本质是八卦,所以今日市集上的所有人,实际上都在明里暗里地窥探着薛野和霍伏这边的动静,如今霍小玉音量这么大,当然成功地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清了这句话。
一时间,原本人声鼎沸的市集突然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转而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射到了薛野的身上。片刻之后,窃窃私语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这些私语声混杂在一起,让薛野辨不分明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但是用脚指头想薛野都知道,这些声音定然是在议论他假扮徐白的事情。
“没关系,霍小玉空口白牙,算不得证据。”薛野想,“而且我脸皮够厚。”
但虽然薛野能泰然处之,与他站在一处的霍伏却可算得上是汗流浃背了。
霍伏少见地呵斥起了他十分疼爱的独女:“你可看清楚了,这怎么会不是剑君呢?”
这人是少君带到烬花城的,若是平白无故地当众指责此人是骗子,怕是少君那边,不好交代啊。
霍小玉却不管霍伏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她都活了八十有七了,早活够本了,如今半只脚入土的人,根本不会去管旁人怎么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管着从心所欲。
于是,大嗓门的霍小玉再次答复了她的父亲,道:“真不是。”但说到这里,霍小玉顿了顿,她道,“不过我刚刚来的时候,好像看见真的玄天剑君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薛野心念一动:“真的玄天剑君?难道是徐白?”
霍伏赶紧问她:“在哪里?”
霍小玉伸出如同树皮一般枯槁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了旧岁客栈的方向,道:“喏。”
果然是徐白。
薛野顺着霍小玉指的方向看去,正看见站在人群之外的徐白。
只见因为霍小玉的指认,站在徐白身前的人群不自觉地向两边分开,正好在薛野和徐白之间留出了一条小径,而徐白就站在小径的尽头,用他一如既往的淡然面目看着薛野。
几瓣桃花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徐白的鬓发间,为他清冷得近乎不近人情的脸上,添上了几分艳色。
也不知道是不是薛野的错觉,他总觉得徐白今次虽然看着冷静,但实则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烧。
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徐白会来这里,就说明他定是为了栖寒枝而来的。逃是没用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薛野终归是要在这烬花城里等着黎阳碰面的。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个能稳住徐白的办法,尽量不同他起正面冲突。
薛野三步并做两步,走到了徐白面前,低声询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徐白没想到薛野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将自己得罪得那么彻底之后,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靠近自己。就像是,身处在危险中不自知,还在不知死活地逗弄猫咪胡须的小老鼠。徐白垂眸看向薛野,他的喉结似乎并不明显地动了两下,但却没有说话。
几天不见,徐白还是那么惜字如金。
对此,薛野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对徐白说道:“你一会儿别拆穿我。”
这回,徐白倒是开口了。他问薛野:“我为什么不能拆穿你。”
当然是因为薛野不想放弃从他城主府里搜刮来的那些宝贝。
但薛野肯定不能告诉徐白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只是语焉不详地嘟囔着对徐白说:“算我欠你一次,行了吧?”
薛野说这话的时候,嘴唇微微嘟起,显得丰润而又晶莹。徐白看着他红润的嘴唇,内心不由自主地想到:“既是欠的,那又该如何还呢?”
而在薛野在试图说服徐白的时候,身后的霍伏和霍小玉也在不停交头接耳。
霍伏问道:“小玉,你会不会是年纪大看错了?”
霍小玉答道:“爹啊,就算女儿眼神不好,黑的和白还是分得清的吧?”
霍伏:“……”
霍伏和霍小玉一路走一路商量,等薛野同徐白说完话的时候,霍伏和霍小玉也正好走到了两人的身边。
霍伏看看薛野,又看看徐白,看上去十分为难。这两位明显是认识的,但是霍伏也吃不准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霍伏谁也不想得罪,只能艰涩地开口朝薛野说道:“您看这……”
薛野注意到,霍伏不再称呼他为剑君,而是改用“您”来指代,说明在霍伏的心里,还是自己亲生女儿的话更有说服力一些。
见状,薛野假装咳嗽了一声,他斜睨了徐白一眼,而后装腔作势地向徐白问道:“咳咳,我难道不是玄天剑君吗?”
徐白没有回话,他的下巴扬起了一个高傲的弧度,用睥睨众生的眼神冷漠地望着薛野,一脸不打算配合的样子。
以徐白时至今日在上清宗中的地位,要是换作旁人,只怕早就被他的这个眼神给吓退了。但薛野却完全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他认识徐白太久了,久到知根知底,久到不以为意。薛野实在是没法将徐白当做是高高在上的剑君,毕竟,从头到尾,薛野也只是把徐白看作是一个运气稍微比自己好一点的废物罢了。
虽然薛野现在打不过徐白,但是那只是因为徐白的运势好。要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徐白总不可能一辈子交好运吧。薛野相信,只要等到了时运眷顾自己的那一天,徐白便是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
于是,看见徐白瞪自己,不甘示弱的薛野便也同样用凶恶的眼神瞪起了徐白。
良久之后,终究是徐白在这场对望中败下了阵来。
徐白开口,低沉磁性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来,他对薛野说:“你是。”
闻言,薛野的嘴角不禁扬起了一个得意的弧度,他甚至得寸进尺地接着向徐白提问道:“那我的玄天剑呢?”
小人得志在这一刻被诠释得淋漓尽致。
但徐白还是配合地摊开了手掌,倏忽间,通体漆黑的玄天出现在了徐白的手中。
他把剑递给薛野,冷着脸说道:“玄天在此。”
薛野自然是欢天喜地地接了过来。
于是乎,薛野肖想已久的事情终于得偿所愿,他终是心满意足地将玄天给抱进了怀里。
第71章
霍伏见连徐白都说薛野才是玄天剑君,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难以向少君交代了。
霍伏反应很快,他抢在薛野有任何发难的动作之前,首先检讨起了自己的不是:“剑君见谅,小女年事已高,老眼昏花,这才勿将您给认错了,我这就训斥她。”
这是霍伏经年以来游走在各个强势的城主之间练就的本事,也正是他低头够快,所以这么多年来,实力相对薄弱的烬花城才能一直平安无事,与民生息。
霍伏一边道歉,一边厉声呵斥起了霍小玉。然而,还没等他的第二句话说出口,薛野便制止了他。
薛野挺直了脊背,学着徐白平日里那副高冷的模样摆出姿态,面无表情地向霍伏道:“无妨。”
面容冷峻,沉静肃穆。
那架势,竟真得了七八分徐白的真传。
连徐白都不由地朝他侧目。
而薛野之所以叫停霍伏那装模作样的场面话,倒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大方,而是因为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张口叫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妪“死丫头”的画面,对于薛野来说多少有些过于超前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霍伏哪里是真心训斥自己的独女,他不过是在给薛野递台阶而已,怕薛野不下,所以才多闹了一出。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霍伏却把及时制止解读成了薛野的宽容,以往他那次对外谈判不得三催四请,哪里遇见过这么好说话的大人物。成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霍伏内心不由地感激涕零,他立马恭恭敬敬地对着薛野拜了一拜,道:“剑君仁慈,多谢剑君。”
到了这时,霍伏方才显出了一些真心实意来。
而周围暗地里窃窃私语的众多魔修,见到连城主大人这个架势,便不约而同地有样学样,纷纷一同齐声喊道:“剑君仁慈。”
众人弯腰拜谢,那场面,真是好不风光。
而周围的人一同弯下了腰,便只剩下薛野和徐白还挺直着腰背了。
接受众人的朝拜之后,不知怎得,薛野感觉有一种堪称奇特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不得不说,权力,果然是一种会叫人着迷的东西。
但薛野此刻虽然开怀,却有一个想法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他的脑子里:“这一切要该是真的该有多好啊。”
绝世神兵,万人簇拥。
于是,薛野又不可避免地想道:“若是没了徐白,这一切会不会便真的成了我的?”
念头一起,便不会停止,而只会越走越远。
薛野心中情不自禁地感觉道了一丝酸涩:“凭什么什么都是徐白的,我只消偷来这么片刻都如此欢愉,他却终日一副死人脸,真是叫人生气。”
这么想着,薛野不由地转头看向了徐白,却见徐白竟也正在看着自己。
拜过一拜的人群已经纷纷起身,薛野的视线被徐白周围起身的人给挡住了,便也看不真切徐白的眼神里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情绪。
而正在此时,被留在客栈中的楚平听到动静,此时才终于姗姗来迟地走了出来。他甫一出来便看见许多人将薛野团团围住,热情地称呼他为玄天剑君,徐白则被留在了人群的外围,静静地看着这般场景。
楚平一边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脸以确定自己这不是在做梦,一边走到了徐白的身边,不确定地询问道:“小师叔,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会用你的名号称呼薛师兄?”
徐白闻言,淡漠地看了楚平一眼,没有回答。
事实上,连徐白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只觉得自己刚刚定是鬼迷了心窍,才会答应薛野,陪他撒了这么一个无聊的谎。也应是鬼迷了心窍,才会没有在薛野志得意满地时候揭穿他。
而那头,误以为已经解开了误会的霍伏正开开心心地招呼薛野同他一起回城主府去。
霍伏热络道:“为了向剑君赔罪,回府我做东,布上一桌宴席,还请剑君赏光。”
薛野早就想走了,最好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徐白进不去的地方。
但薛野面上不能显现出急躁来,他只微微颔首,对霍伏说道:“这个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