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表现在楚平去拜会贺长老的时候,贺长老眯起眼睛仔细揣摩了一下楚平的脸,然后捻着胡须,念叨道:“哦哦哦,轩和啊,你回来啦?”
楚平却早已对师父认不出自己的事情感到习以为常,他纠正道:“师父,我不是轩和师兄,我是楚平啊。”
经楚平的提醒,贺长老这才认出他来:“哦哦,楚平啊,你回来啦?是去离都了吧,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去离都的另有其人,只是贺长老的弟子众多,每次弟子出行便要来向他拜别,一天里少说也要听到十声“师父,我出发去……了”
不怪贺长老记不住。
楚平道:“是去蓬莱了师父,事情都办完了,我回来了,就来看看你。”
对于自己这个好脾气的徒弟,贺长老还是很喜欢的。他听了楚平的话,十分宽慰地说道:“好啊好啊,可以收获啊。”
楚平便一五一十地将此次路上的见闻说与贺长老听,说到黎阳,还忍不住小小地失落了一下:“真没想到。”
贺长老摸了摸楚平的头,说道:“好孩子别难过,人没事就好。”
楚平早就比之前振作了很多,虽说说起的时候仍有不可避免的失落,但是整理心绪也只需要短短的一瞬间。
片刻之后,楚平站起来迅速,他没忘记自己还有正事要办,火急火燎地同贺长老拜别道:“那师父,我先走了,我要去太上峰给薛师兄送点东西。”
谁知楚平前脚刚要踏出贺长老的房门,后脚就听见身后传来贺长老的声音:“太上峰?楚平啊……你还是先别去了。”
这话说得,似乎话里有话。
楚平愣愣地回过头,看向了自己的师父,问道:“怎么了?”
只听贺长老叹了一口气,“昨天传回来的消息,太上峰宋长老独子的尸体在淮水边被发现了,他现在心情正差呢,你还是别去惹他的不痛快了。”
楚平闻言,惊讶地转头看向了门外,只见太上峰依然如同往常一样,高高地耸立在上清宗的最东面,斧凿刀削,壁立千仞,只是此刻,太上峰的上空阴云密布,雾霭沉沉。
似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将要发生。
第51章
薛野回到太上峰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太上殿前的广场今日竟然出奇地安静。
这场面可不常见。然而薛野虽然心有疑窦,但也只是疑惑了一瞬间。毕竟太上峰没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太上峰,乃至整个上清宗的弟子,都需要定期外出做任务,用来换取修行所需的天材地宝,要是不凑巧,便会出现一窝蜂离峰的状况。
薛野这么想着,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眯起了眼睛。他抬起头,看见远处的黑云越行越近,便知道一场山雨马上就要避无可避。
薛野不喜欢淋雨,而从大殿去薛野住的弟子院尚且需要经过一段没有屋檐的道路,在下雨天必然会淋湿衣衫。所以他心里盘算着还是赶紧拜见了宋思远,早拜早结束,然后趁着雨落之前回到住所。
这样,等一会儿楚平来了,他们二人便可以在他淋不到雨的房里,舒舒服服地盘点从蓬莱取到的那群宝贝们。
计划做得很好,薛野便脚步轻快地一步跨入了太上峰的主殿之中。
薛野却又发现今日的太上殿里,竟然没有点灯。
“难道是因为人都不在,所以打算省点灯油?”
要知道,作为上清宗最富裕的几个山头之一,太上峰的太上殿很大。它有高高的穹顶和,和极深的纵深,但墙壁上却没有开任何一扇窗,整个大殿里唯一能透进光亮的地方,便是入口处那一排雕花镂空的木门,因此整间屋子的采光很差。平日里便是白天,也需要点上层层叠叠的天灯,一是用来照明,二来也是为了凸显太上殿庄严神圣的氛围。
而今日殿里未点灯,再加上室外的天上布满了厚重的乌云,遮住了日光,导致整个太上殿采光不佳,便显得有些过于幽暗了。
往日里极尽奢华的陈设,在黑暗中只能显现出一道模糊的轮廓,看上去就像是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魔物蛰伏在黑暗之中,随时伺机要取人性命。而薛野的身后,仅有的光源将雕花门扉上的那些繁复花纹化作阴影,投射在了薛野的脸上,如同理不清的藤蔓一般将他层层包裹,缠绕纠结。
薛野对于潜在的危险无知无觉,只是立在了进门后三步的地方,扬声喊了一声:“师父?”
薛野其实并不确定宋思远在哪里,但是按照经验来说,此刻应该是宋思远在主殿中打坐的时候。
但太上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不像有人的样子。
薛野以为自己估错了,于是便转过了身,打算离开此地,去别处寻寻。谁知他刚跨出一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沙哑的呼喊:“回来了?”
正是宋思远的声音。
薛野这才发现,宋思远就坐在黑暗里,盘踞着一个小小的蒲团,如同一抹因沉疴离世的幽魂,羸弱无力。
宋思远的声音听上去比薛野上回见他的时候苍老了很多。
薛野注意到了宋思远的欠佳,但他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尊师重道的好人,只要宋思远没死,其他事情,薛野也懒得多问。
他在心中暗暗幸灾乐祸道:“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用天材地宝堆砌出出来的修行方式出了什么岔子。”
虽然薛野心里想的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但他手上的动作却很规整,只见他恭恭敬敬地朝着宋思远的方向施了个礼,然后朗声回答道:“是,弟子薛野,拜见师父。”
一边拜薛野还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宋思远一般见他拜会,都是挥挥手就让自己退下了,料想今日也不会例外,正好能赶在山雨到来之前回到住处。
不料薛野却听得宋思远说:“上前来说话。”
这话说得薛野一愣,宋思远一般只会和自己的得意门生近距离说话,而薛野同宋思远向来不是多么亲近的关系。宋思远只是看在宋邈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收他做的徒弟,两人这些年也不曾交过心,都是点到即止的表面功夫。
薛野不由地感到疑惑,心道:“宋思远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事实上,仔细想来,今日这太上殿着实处处透着古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
薛野仍是站在原处没有动,他试探性地询问道:“对了,师父,今日怎么不见众位师兄弟。”
谁知道薛野刚一问完,宋思远便立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如同死一般的静默充斥着整座太上殿,让这里变得如同一座装饰华美的陵寝。
就在薛野以为宋思远不会回答的时候,却突然听见宋思远开口说道:“他们都出去收尸了。”
薛野听得心头不禁一震:收尸?
太上峰有人死了?
可什么人死了需要整个太上峰的人倾巢出动地去收尸?
薛野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咽了咽口水,问道:“收的是谁的尸体?”
宋思远没有瞒着薛野,他开口,声音如同年久失修的木门开启一般传到薛野的耳朵里:“宋邈。”
也是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让薛野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宋思远也不多废话,他在说完宋邈的名字之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蒲团上飞身而起,而后顺势在空中变换出了自己的本命剑。
寒芒一点,剑光如练,不闪不避地朝着薛野刺了过去。
好在薛野在意识到不对之后,便立刻祭出了寒江雪,此刻见宋思远发起攻击,想也没想便立刻挥剑抵挡。
“铮”的一声鸣铮过后,薛野只觉得自己肺腑内真气被震得无限激荡。
薛野抬头看向了自己昔日的师父,他强忍着体内的不适,不抱希望地规劝道:“师父,莫要冲动。”
而此时宋思远走到了大殿中的亮堂处,薛野也终于得以看清了他的样子。
只见宋思远鬓发散乱,面色憔悴,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赫然便是一副癫狂之状。
“冲动?”宋思远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道,“我当时若是冲动一点,直接剖出了你的金丹,邈儿便用不着死了。”
若是当时,宋思远没有听薛野的去等待徐白的金丹,而是强行剖了薛野的金丹,那么当天晚上宋邈便可以平安渡过,而不是在等了几日之后心灰意冷地独自离开。
说到底,都是眼前这个巧舌如簧的坏种的错!
宋思远的剑招招招朝着薛野的要害处招呼,他咬着牙,状似恶鬼,似乎打定主意不把薛野打死不算完。
薛野还想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师父明鉴啊,伤宋邈的是徐白,与我无关啊。”
宋思远听了这话之后,冷笑一声,道:“杀了你之后,我自会去找徐白算账。”
薛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宋思远此刻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如同一只暴怒的野兽一般“哼哧哼哧”地挥舞着剑招,不知疲倦,满心只想着如何杀死薛野。
薛野渐渐也察觉出了宋思远的不对劲——他的剑招力道有余,灵巧不足,挥剑的姿势也乱作一团,委实不像是一个用剑高手的样子。
薛野这才终于察觉了出来,宋思远这是走火入魔了。
既是走火入魔,那便是根本毫无道理可讲了。
不怪薛野一开始没有分辨出来。照理说,修士实为长生之人,无需子嗣繁衍血脉,故而死个把儿子,不应该对自身心性有这么大的影响。
但薛野不知道的是,宋邈是宋思远亡妻的独子,宋思远对自己的这位亡妻感情颇深,爱屋及乌,便也自小溺爱宋邈。
说起宋思远和他的这位亡妻,倒也算得上鹣鲽情深。那时候,宋思远练剑,他的妻子便会在树下为他温茶。他收剑的时候惹起一道剑风,恰能拂过她的发梢,他便含笑为她整理鬓发,然后接过她手里的茶。
可宋思远的亡妻是个凡人,寿元有限。宋思远又醉心剑术,常常一练便是数载春秋。等他再过回神,花树下的人便已从二八娉婷,慢慢变成了耄耋老妪。好在,宋思远的妻子最后寿终正寝。而她死的时候,笑着求了宋思远一件事情,便是好好照顾他们的独子。
宋思远却连这件事都没有办好。
宋思远深深感到了自己的无能。
第一次,他对自己手里的剑感到了质疑。
剑修不相信自己的剑,那么他的修行路便也走到头了。
宋思远的神志已经算不上清醒了,他陷入了无限的自我谴责循环,上清宗的众位长老试了许多办法,也无法成功将他唤醒。怎料今日,当宋思远看见薛野的那一刻,他竟将自己的一腔懊悔全部都化成了对薛野的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当时要听这个小子的话。”宋思远不停地质问自己,“如果当时没有贪心,直接剖出了他的金丹,是不是邈儿就不用死了。”
世界上比“无能为力”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我本可以”。
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是无法保有理智的。
宋思远像一个疯子一样不知疲倦地挥着剑,一心只想着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他要剖出薛野的金丹,去祭他的邈儿。
可尽管宋思远的剑招已经崩坏到了如此地步,薛野依旧抵挡得十分吃力。
这是必然的,因为宋思远是个合体期的大能,修为比薛野高出了两个大境界,就算宋思远达到合体期之后便疏于修炼,但终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剑修越境斩杀不是不可能,只是越一个大境界尚且有戏,越两个境界基本就已经变成了天方夜谭。
更糟糕的是,薛野的剑术都是宋思远教的,薛野想出什么招式宋思远都心里有数,极易化解。
种种不利的状况摆在眼前,薛野不由地苦中作乐般地扯出了一缕笑意,心道:“外面的大风大浪都没奈何得了我,莫不是今日真要阴沟里翻船。”
正当薛野走神之际,却见宋思远在收剑回身的同时,凌空飞出了一脚,正中薛野的胸口。
薛野被踢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了身后的雕花木门上,雕花木门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冲击力,瞬间四分五裂。薛野也因此重重跌在了太上殿前的广场上。
此时,天上的雨云已经凝成了型,薛野讨厌的雨滴已经落满了天地之间,雨幕重重打在了薛野的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薛野从木门的碎片中坐起了身,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更糟糕的是,薛野因为刚刚的冲击没有拿稳寒江雪,此刻它已经掉落在了离薛野不远的地方。
而一心想着要杀薛野的宋思远,自然不可能给他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凌厉的剑锋几乎是在薛野倒地的瞬间就已经送到了薛野的身前。
凛冽的杀气让薛野呼吸一窒,几乎挪不开步子,但好在薛野的身体在多次的打斗中已经养成了条件反射,生死一线之际,薛野本能地往地上一滚。
这么一滚不光避开了宋思远的杀招,也成功让寒江雪回到了薛野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