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散乱的发丝落到了东珠的唇边,她那激动的情状跟疯了没什么差别。
薛野却没有被东珠的样子吓退,他不光没有松手,反而继续问道:“马上都要花魁选举了,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
花娘对花魁大赛都很上心,毕竟这可是难得的涨身价的机会。
东珠挣脱了两下,但薛野力气实在是大。东珠见挣脱不了,只能不耐烦地对薛野说了实话:“我找到我娘亲的消息了。”
“你娘亲?”
这么巧吗?
反正话都说了一半了,东珠便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了,她从衣襟里掏出了一样物什,递给薛野看。
“是啊,你看这个。”
那是一只木头雕成的凤头钗,做工极其一般。有几处地方明显是刻坏了,虽然后期努力修补过了,但依然能看出做钗的人手生得很。这样的东西,说白了就是破烂。
东珠房里最次等的珠宝都可以比这根凤头钗强上百倍,但东珠却将这根凤头钗用最上好的丝绸手绢包着,妥帖地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我的侍女说,今早在街上,看见一名妇人带着跟这个一模一样的凤头钗。”东珠唇边带着笑意,说这话的时候紧张中又夹杂着欢喜,“这是我自小带就带在身上的物件,若我的侍女说的是真的,那名妇人,便有可能是我的娘亲。”
东珠说着,眼神变得坚定,她说:“我要去找她。”
听了东珠的话,薛野忍不住皱眉。因为东珠完全是头脑一热就往外跑,根本没有任何计划。
薛野反问东珠:“你也说你的侍女是今早看见的,她有没有看清先不论,你如今又不知道那妇人住在哪里,你怎么找?”
但东珠显然是铁了心,她说:“人既然在城中,我一条一条街看,一间一间房找,只要我有耐心,总能找到的。”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
东珠的眼神凄怆,她的唇角嗫嚅着,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十三年。”东珠说。
那是四千七百多个日夜。
十三年前,东珠不过是个七岁的孩童。东珠那时候年级太小了,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她只记得那时候家里很穷,什么东西都要紧着弟弟,只有过年能吃上点好东西。而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奶奶说要带她去买糖吃。
东珠很开心,那是她人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奶奶带着她在锻鹿城中穿行,她笑呀跳呀,想着一会儿买了糖,要留一半,回去给弟弟吃。她高兴地蹦跳着往前冲,再回头,却发现奶奶已经不见了。
等东珠再有记忆的时候,她已经身处在如月馆中了。一开始,东珠只是给清倌人当当侍女,后来年纪大了,便被逼着做了花娘。
如月馆比地狱更像地狱。这里的所有人都衣着光鲜,善于伪装出一张令人作呕的笑脸,可真正关起门来,却活得比禽兽还不如。
表面和善的鸨母背地里擅长用暴力手段逼着姑娘们接客;生活本就不如意的客人每每消遣起来也从来没有把姑娘们当人看;姑娘们从客人那里受了委屈便会一股脑地将脾气倾泻自己的侍女身上……
苦难让如月馆变得像一座熔炉,熔炼得这里的每个人都生出了扭曲的个性。他们急于宣泄苦难所带来的痛苦和绝望,而最终找到的唯一出口不过是将痛苦和绝望倾泻到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身上。
可笑,熔炉哪有出口。
东珠在这如月馆中的衣着越来越考究,身份也越来越尊贵,却终究不过是从一种绝望变作了另一种绝望。
人间苦啊。
东珠做梦都想着,有一天自己的父母能来找自己,救自己脱离苦海。
她盼啊盼,就这么在地狱中忍过了四千七百多个日夜。如今眼看着这梦想就要实现了,东珠当然不能放弃,她怎么甘心放弃。
东珠说:“今日我便是死,也要去碰碰运气。”
薛野见状,知道这是没什么留她的必要了,于是薛野松开了东珠。
没了阻碍的东珠感到欣喜,她一路小跑着下了楼,眼看着如月馆的大门就在眼前。
但往往命运,才是世间最残忍的东西。
正当东珠跨出如月馆大门的一瞬间,一阵强烈的震动从众人的脚下传来。
薛野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听见楼下的宾客已然发出了尖叫:“地龙翻身啦!”
竟是地动了!
薛野第一时间便反应了过来,他没有一丝犹豫,迅速下楼,向着室外冲去。
薛野刚刚跑出如月馆,身后便传来一声巨响。是如月馆的大梁掉了下来,几名客人被直接压在了大梁下面,当场没了呼吸。一些刚刚没能及时往外跑的客人像是现在才如梦初醒一般,发出了凄厉的惨叫,疯了一样向外跑,但躲过了大梁不代表他们就能躲避接下来陆续掉落的瓦砾碎片,不消片刻,如月馆中便已是死伤遍地。
而更多的人则早就已经逃到了如月馆的外面,但外面也并不一定安全。不停地有建筑物在倒塌,导致人员死亡。
锻鹿城从未遭遇过地动,这次的地动让所有人都没有经验,措手不及。
薛野的视线穿越过人群,他既没有看见黎阳、楚平,也没有看见陆离、徐白。
但他却看到了东珠。
东珠逆着人群在往建筑密集处奔跑。
这是一种不要命的行为。
但薛野已经顾不上她了。
薛野眼前的大地突然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好几个正在奔走中的人毫无防备,恰好掉进了这缝隙之中,那些人甚至没有爬出来的机会,不过转眼之间,那地缝又快速地合了起来。大地发出闷响,而后鲜血和残肢便不住的从那道地缝之中喷涌而出,地下传来凄厉的哭喊声,那是尚未死去的人们在悲鸣。
那些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大地给吞噬了。
一切如同噩梦。
达官显贵衣衫不整地在城中疯跑,绝色美人蓬头垢面地在路上哭叫,平头百姓忙于自救却力所难及。
强大天灾面前,所有人都像婴儿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这种时候,谁也管不了谁了。
东珠还在拼命地往前往前跑,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死,我要找到我娘,我们要一家团聚。”
但一家团聚,终究只是东珠的妄念。
不过一个刹那,便有一块飞落的砖石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东珠的脑袋上。
东珠只感到了瞬间的痛楚,她还在坚持着往前走,却感觉自己的腿越来越软,最后慢慢倒在了地上,接着,不停有碎片砸到她的身上,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血肉模糊的时候,东珠只有一个想法:“可我还没找到回家的路,我要去找我娘。”
这条回家路,东珠终究没走上。
东珠死了。
薛野却还活着,他看着周围的人间烈狱,只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还是各自逃命去罢。
谁知薛野刚要迈步,却突然被人一把薅住了衣领。
薛野回头一看,看见了徐白那张他最不想看见的脸。
徐白睁着一双清明的眼睛,透过兵荒马乱的人群看向眼前的薛野。而后徐白伸出右手食指,在薛野的眉心轻轻点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道:“醒来。”
霎时间,惨叫声、坍塌声、地鸣声,薛野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停了下来,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陆离、楚平和黎阳三人倒在薛野和徐白的不远处,看样子是尚在昏迷中。
汹涌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进了薛野的脑海中。他像是突然清醒了一半,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徐白,道:“你没有陷入幻境之中?!”
徐白微微颔首,道:“多亏了烛照。”
“那你……”薛野想说那我欺负你你怎么不还手,却见徐白将食指放在了唇边,示意他噤声。
眼下不是说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的好机会。
薛野顺着徐白的视线看去,只见黑暗之中,出现了一方玉做的巨大莲台,而莲台之上,端坐着一名俊美的和尚,他穿着白色的僧衣,手中拿着一串青玉制成的佛珠,阖目低眉,一边低声念诵着经文,一边拨弄着自己手里的佛珠。
想来这便是那位传说中的空觉山佛子。
那薛野和徐白所处之处,应当便是所谓的红莲环境的阵眼了。
薛野和徐白这么两个大活人出现在这里,这佛子却一点都不惊讶,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凭空出现的这些人,只专心念着他的经。
薛野刚想开口搭腔,却听得那和尚乍然吟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如同回应和尚的这句话一般,无边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虚空破碎,红色的绸缎如同树木的根茎一样从那裂缝中钻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柔媚的女声:“和尚,幻境怎么又碎了。”
紧接着,恢复了美丽容貌的鬼仙出现在了几人的面前。
鬼仙刚一露面,薛野便将她认了出来,那张脸分明便是幻境中的东珠。
见到薛野等人在此,鬼仙也怔愣了一瞬,但她旋即便露出了个冷笑来。
鬼仙道:“你们倒是有点本事,竟然能找到这里来。不过也无妨,便和着和尚一起,成为这红莲幻境的灵力供给吧。”
说完,鬼仙不再看薛野和徐白,转而想着莲台上还在持续念经的和尚说道:“和尚,重启幻境,再塑锻鹿城。”
听了这话的佛子,终于停下了转动手里的念珠。他睁开眼,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鬼仙,略带悲悯地说道:“纵使幻境能重塑千次万次,锻鹿城也早已毁于地动之中。逝者已矣,你所见所感,不过是虚妄相罢了。”
佛子语气平和地对鬼仙说出了世间最残忍的话语。
听了这话,鬼仙那双美目之中倏地便落下泪来。
她说:“如果这座城毁了,那我娘怎么办?她该怎么找我?这城不能毁……这城不能毁!”
鬼仙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近乎癫狂。
和尚凝望着她良久,末了,只能低头,再次转动起手中的念珠来。
第31章
鬼仙哭哭啼啼地又进入幻境中去了,黑暗中仅剩下了佛子和薛野等人。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滞,不过凝滞的气氛很快便被徐白给弄僵了。
往日里遇见不认识的人,往往第一个开口寒暄的会是薛野。因为薛野八面玲珑,说话也滴水不漏。而徐白呢,是个不爱与人交际的,沉默倾听的时候更多,所以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今日十分稀奇,因为这回薛野还没来得及开口,徐白便已经先与人搭话了。
不过这搭话的质量嘛,薛野可就不敢恭维了。
徐白抱臂看着面前的佛子,作壁上观地说道:“所以,你放弃当佛子,就是为了与她私奔?”
怎么一来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而且那语气,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冷硬,甚至有些质问的意味在里面了。
一个念头浮现在薛野的脑海中:“徐白这废物,不会是因为刚刚在幻境中被我涂了口脂,此刻在借题发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