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她看着薛野真诚地说道,“好甜啊。”
薛野觉得外祖母是骗人的,明明藕都只受了些皮外伤,哪里能尝得出味道来。但外祖母却夸奖得真心实意的,她说:“这是我吃过最甜的藕了。”
说完,外祖母把藕放到了一边,慢慢替薛野擦起了他脸上,手上的淤泥来。一边擦,一边叮嘱薛野:“小野好厉害,以后长大了,要变成更厉害的人知不知道?”
“知道。”
见薛野应承下了自己的话,外祖母接着说道:“不要像你外祖母这样没用。”说到这里,外祖母给薛野擦手的动作停下了。薛野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到了自己的虎口处,而后,他听见外婆用很轻的声音呢喃着,“我没用啊。我要是有用,怎么会把自己的女儿害到这个地步。”
不是的,外祖母,不是的。
薛野想告诉她,她不是没有用的,只是在村子里,没有男丁的孤儿寡母是活不下去的:土地不会怜悯劳力的缺失,只会依据落进土壤中汗水给出回答;赋税不会体恤人丁的凋零,只会冷酷无情地告知需要缴纳的数额;村民不会怜惜他人的遭遇,只会把流言蜚语当做道德评判的标准。
可那些念头只是在薛野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就像是穿过手掌的流水一样,等他再想开口说的时候,又都什么都剩不下了。
薛野无能为力地看着外祖母的泪水,正感到手足无措的时候,却突然听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徐白来了。
徐白衣着整洁地站在薛野家的门口,看上去有些微局促。他从小便被庙祝教着读书识字,小小年纪便已体现出难言的风骨,光是站在那里,都像是个贬谪而来的小仙童。
叫人看了不由地心生欢喜。
果然,外祖母见到了徐白,赶紧用衣服擦了擦眼泪,然后起身笑着迎了出去。
“小徐白来了啊。”外祖母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欣喜。她一边朝徐白走了过去,一边努力地掏着口袋,终于从里面摸出了一颗糖,递给了徐白。
这些糖是外祖母在过年的时候省下的,薛野都难得能吃到一颗,可每次徐白来,却定然有他的份。
外祖母笑着对徐白说道:“来,吃糖。”
徐白接过糖,礼貌地道了声谢,目光却落在了薛野身上。
而薛野,只是呆愣在了原地。当他看见徐白的那张脸的时候,竟突然感觉记忆如同出柙的虎兕一般,凶猛地朝着自己袭来。
往事万千涌上心头,而薛野却仍然记得眼前的这一幕。他记得外祖母对徐白的喜爱,也记得自己心中的嫉妒与不甘。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薛野便对徐白种下了怀恨的种子。
不,或许并不是恨,薛野只是想变成徐白。因为在形形色色的同龄人中,徐白是薛野见过最“厉害”的。薛野其实是想,如果他能变成徐白,外祖母是不是会高兴点?如果他能和徐白一样厉害,娘是不是就会愿意回来和他团聚了?
诸般妄念,终究成了薛野的不可得,为其困囿一生——
要是能做徐白就好了。
可难道做薛野就不好了吗?
难道变成徐白,真的就能让外祖母开心,让娘回来了吗?
薛野不知道,薛野不想知道。
所以薛野决定恨徐白。
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去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薛野看着对面那张年幼的徐白的脸,只觉得无数张徐白的脸在自己的面前依次闪现,慢慢重叠:在仙师来村里选拔年满十三岁的孩童时,徐白用他那完美的天赋力压众人时波澜不惊的脸;弟子选拔考试时,徐白被冤枉了跪在台下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有剑冢夺剑之时,徐白拔出玄天,在剑光之下半明半晦的那张脸……
当年八岁的薛野只是看着徐白接过了外祖母手里的糖,可二十二岁的薛野想也没想就直接冲了上前去,一拳便揍在了徐白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
“你大爷的,我想揍你很久了。”
空中传来了镜子碎裂的声音,如同什么东西被打破了一般。
到了这时,薛野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心魔幻境,便是要勘破对徐白的执念,放下对徐白的恨。
薛野什么都知道,但薛野不想放下。羡慕、嫉妒、恨,是困住薛野的尘网,也是催他奋进的号角;是诱他堕落的魔音,也是渡他苦海的佛号。薛野前半生有太多想要放弃的瞬间,若不是靠着对徐白的一腔怨怼,他委实难以支撑下来。
“我为什么要勘破?我又为什么要放下?”薛野在心中问道。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村庄消失了,外祖母消失了,挨了一拳的徐白也消失了。薛野面前只剩下了一面巨大的湖泊,他站在湖泊的正中央,看着自己的倒影。
水中的倒影告诉薛野:“因为放下我执,方得自在。”
薛野却道:“笑话,你怎知我不自在。”
“坐拥心魔,如何自在?”
“夸父尚能逐日,为何我不能追逐徐白?”薛野看向身下的倒影,扬起了声音宣告道,“徐白从来不是我的心魔,他是我追逐的太阳,是我追寻的前方,亦是……我追随的梦想。”
说到了这里,薛野方才终于愿意和自己和解,承认他一直以来对徐白的那些隐晦向往。薛野直觉得失了面子,而水中的倒影却仍在锲而不舍地提着问:“哪怕穷尽一生,只能追赶一个背影?”
薛野既然已经承认,便索性把话说得清楚点。这一次,他十分笃定地回答道:“哪怕穷我一生,追赶一个背影。”
当薛野回答完这句话之后,他陡然便化作了一滴水珠,从半空中坠落,汇入了他身下的那片湖泊之中。湖泊中,薛野的倒影即将消散,从他那已经模糊的面容之上,仍能看得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而现实中的薛野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徐白的脸。
远处的金乌已经开始慢慢脱离了雪山的怀抱,晨曦即将来到。而徐白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薛野面前,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薛野的脸上,一瞬不眨,仿佛能看透薛野的内心。
薛野想也没想,便朝着徐白挥出了一记老拳。
很可惜,那拳头被徐白给接住了。
徐白没有松开薛野的手,他就那么握着薛野的拳头,语气诚挚地对薛野说道:“恭喜进入化神境。”
第136章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一个全新的化神期的薛野强势出炉。
然,当薛野的目光掠过窗外时,却见天色已然大亮。
“糟了!”
这可错过了偷溜回寝殿的最佳时机了。薛野甚至顾不上庆祝,麻溜地甩开了徐白握着自己的手,一溜烟跳下了床,跑到窗户边,直接便翻窗要走。他半个人都已经挂在窗户外面了,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指着还端坐在床上的徐白,道:“你……你……”
薛野“你”了半天,却始终没有“你”出个下文来。眼看着天色越来越亮,薛野只能没头没尾地留下了一句“你等着!”便忙不迭地翻窗走了。
徐白不知道薛野要说什么,他也没有阻拦薛野,只乖乖盘坐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着薛野一人独自手忙脚乱。
还好没被薛野看见,不然免不了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而薛野一路小跑,赶生赶死,才终于在太阳完全升起前赶回了自己的寝殿。
怎料刚刚翻回寝殿,还未及喘息片刻,薛野便被赶来的女官逮了个正着。今日正是结契大典,这些女官是来为薛野梳妆更衣的。结契大典即便再从简,起码的礼服还是要穿的,这是规矩,也是体面。
薛野当然不情愿,他一个大老爷们,让一群小姑娘伺候着穿衣服化妆算怎么回事啊,自然抵死不从。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别看这些小姑娘年纪小,力气可一点都不小,她们配合默契,又目标一致,很快便制住了薛野。薛野又不能真的还手,只能且战且退,可最终还是被逼到了墙角。
女官们手脚麻利,动作娴熟,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既然是结契,“南红珠”作为女方,怎么着也应该满头珠翠,身披锦缎,可薛野哪里能容得了自己被打扮得花枝招展?
不过在薛野坚决的不配合之下,她们始终没能将薛野打扮成理想中的模样。不是首饰不愿戴,就是头饰不愿意簪。更可恨地是薛野护住了自己的脸,不让她们化妆。他捂着脸,死活不肯把手挪开,嘴上讨饶道:“各位姐姐,差不多就得了。”
他一个大男人,涂脂抹粉像个什么样子。
女官们哪里能由得他任性,怒道:“差得多了!”
几番斗智斗勇之下,女官们无法,只得妥协:“起码往嘴唇上抹些脂膏吧,别让我们难做。”
薛野这人吃软不吃硬,见女官们已经松了口风,最终还是别别扭扭地同意了:“行吧。”
得了首肯的女官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用手指沾了一些唇红,慢慢抹到了薛野的嘴唇上。
终于成了——
靛青色的长袍,交错着织金。发饰不多,发型也是简单束起的马尾,整个人往那一站,便是英姿飒爽。唇上朴实无华的一点红,却瞬间点亮了整张脸。
只是,美则美矣,女官却莫名感觉,眼前少女的这番打扮,不知为何不像女子,反而更像个男人?
是不是太素了……
不管怎么样,这回女官们总算稍微满意了些。而此刻已经日上三竿。女官们好不容易终于将薛野给收拾妥当,生怕错过了吉时,便赶紧引着薛野前往了逐鹿殿前的广场之上。
晨光洒在宫殿的琉璃瓦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仿佛为这庄重的日子增添了几分神圣。逐鹿殿前的广场是个十分开阔的所在,四周矗立着高大的白色石柱,柱上雕刻着古老的图腾,威严而又神秘。
广场中央铺着红色的地毯,直通逐鹿殿前高台,高台之上早已布置好了祭坛与礼器,只待主角登场。
薛野踏上红毯,耳边传来阵阵礼乐之声,他被女官牵引着,走得不算太快。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扫过四周,发现广场两侧站满了北境的居民们。
今日乃是北境的大事,所以孤鸾特地开放了月帝宫,让所有人来一同见证。北境的居民们井井有条地站在广场的两侧,特意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衣服,兴高采烈地围观着新一代“雪山神女”与“北境之主”的结契大典。
为了掩人耳目,薛野也只是粗略地扫了几眼。不过他还是在人群里看见了几个熟面孔,比如玉枝、叶二和叶三。但是叶归苦和胡青的脸并没有出现,看来陆离还没有回来。
苍穹如洗,碧空万里无云,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在为这场庄严的仪式让路。阳光洒在逐鹿殿前的广场上,映得那红毯愈发鲜艳,仿佛一条通往天命的大道。人群熙攘,却又被庄重的礼乐声掩盖。等到乐声和人声都远去了,便是已经走到了高台之上了。
高台之上,孤鸾已经等在了那里,今日,便将由她引导薛野和徐白完成结契大典。
在孤鸾的身边,一名女官正用盘子端着两把银制的匕首,静静等候着。那银制匕首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女官神情肃穆,目光低垂,尽力看护着自己手中的这两把银制匕首,它们不仅仅是工具,更是即将结契的二人命运的见证。但凡结契,必需立下心魔誓,而那匕首正是一会儿薛野和徐白起心魔誓时要用到的道具。结契的双方需要割破自己的手掌,合在一处,让血脉交融,并起誓今生今世相互扶持,生死不离。
薛野抵达的时候,徐白已经站在孤鸾面前了。
为表庄重,徐白今日穿了一袭玄色大氅,头上亦佩戴着金冠,金冠的底座上坠着五彩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本就俊朗,如此装扮之下,更是显得眉目如画。徐白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高处,神情淡然地看着人群,仿佛早已将世间种种悉数看透。直到见到薛野前来,徐白的眼神才终于显出了一丝波动。他从头到脚将薛野扫视了一遍,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薛野被涂得殷红的唇瓣上。
他就那么盯着薛野的红唇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薛野被徐白看得不自在,别扭的撇过了头,一言不发地站到了他的身边。
结契仪式正式开始。
礼官们手持玉简,低声吟诵着古老的祝词。那可能是北境的习俗,祝词用的也是北境的古语,薛野听不懂,只觉得又臭又长,直把他听得昏昏欲睡,险些就要站着睡着了。他身体微微往后仰,眼看就要站不住了。
多亏徐白偷偷扶了薛野一把。
“小心。”徐白低声道
却在这时,礼官停下了吟诵,转而气声高颂道:
天清地宁,日月昭明。
愿与此君,百世相好。
谨以赤诚,敬告天地。
话说到了这里,便是应该开始立心魔誓的时候了。
怎料,异变陡生——
银制的匕首被送到了薛野和徐白的面前,薛野刚要按照流程拿起匕首,就突然听见远处的雪山中传来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那不知名的钟声再度响起,低沉而悠远,仿佛从雪山的深处传来,震得人心神俱颤。
与之呼应的,徐白身体猛地一缩,他眉头紧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竟是经脉之中再度传来了逆行之痛。那疼痛来得毫无预兆,像是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席卷全身。徐白咬紧牙关,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但指尖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孤鸾站在高台之上,目光如电,扫视四周,最终定格在远方的雪山上。她的神情凝重,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祥之事。
钟声再响,却与先前不同。这次既不是在晚上,孤鸾也没有摇响她的铃铛。
雪山上的积雪开始有了剥落的迹象,就像是某种沉睡已久的巨兽正在苏醒。起初只是零星的雪块滑落,随后便是大片的积雪崩塌,如同白色的瀑布从山巅倾泻而下。那雪崩的轰鸣声由远及近,震得大地微微颤抖,连空气都在为之战栗。
片刻之后,雪崩归于宁静。然而雪崩刚过,薛野便感到自己脚下的土地竟也开始了摇晃。那震动并非来自雪崩的余波,而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与寻常的地动不同,这震动一阵一阵的,时而剧烈,时而微弱,仿佛是大地正在呼吸,又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