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勖明昭在的时候,厉環打不通他的电话就会打给厉明深,让他叫他哥早点回家吃饭,然后半真半假地再问一句他是不是也要回来。
这样专门给他打电话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厉明深琢磨了一会儿,只好给梁暮秋去个电话,说临时有点事。
梁暮秋“嗯”了一声。
隔着电话,厉明深都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失落。
驱车返回大宅,厉明深把车停在花园外,菁姐出来迎他,说厉環回来后,厉家来了好些亲戚。
“太太带回来好多东西,都被他们拿走了。”菁姐小声抱怨。
厉明深习以为常,厉環对厉家那些个亲戚一贯大方,每次来人必不会叫他们空着手走。
别墅客厅亮着灯,不过窗户拉着纱帘,看不到里面,只能看到有人影在走动。厉明深边阔步朝别墅走边问:“谁在?”
“太太的弟弟和他那个老婆。”菁姐说,“还有个男的,瞧着眼生,以前没来过。”
菁姐不喜欢厉家这些亲戚,厉玦是厉環亲弟弟也就算了,其他人也对她吆三喝四,是以一见面就忍不住向厉明深诉苦。
厉明深只当是哪门子远亲来攀关系,当下有些不屑,随口问:“说什么了吗?”
“不知道。”菁姐说,“他们在客厅说话太太就让我们出来,不让过去。”
厉明深听了这话,不由蹙了下眉。
到门口,菁姐从侧门回厨房去忙,厉明深穿过玄关走到客厅,一眼就看到了菁姐说的那个生面孔男人。
那男人看着三十多岁,长相平凡,倒是身材高大魁梧,见到厉明深就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厉明深不露声色看向对方,又扫一眼厉玦夫妇,并未给予太多关注,走到厉環面前喊了声“妈”。
厉環坐在沙发主位,长发披散,肩上搭一条素色披肩,神色淡淡地问一句“回来了?”,接着便让菁姐开饭。
饭桌气氛比厉明深预料得要融洽,厉玦的老婆说着在国外的见闻,厉玦在旁边帮腔,厉環偶尔应一两句,但心情看起来还算不错。
而那个生面孔的据说是远房表兄的男人一直埋头吃饭,偶尔抬头遇上厉明深的视线又迅速把头低下去。
就这低头的一个动作,叫厉明深觉得不对劲。
他感觉怪异,却又说不出哪里怪。
这种感觉在晚餐结束、厉環让他留下住时达到了顶峰。
“我让人给你收拾好了房间,这么晚就别开车了,留下住一晚。”厉環说。
身为母子虽然牵绊不深,但不代表厉明深不了解厉環。他还不至于幼稚到觉得厉環突然对他觉醒了母爱。
厉明深没有拒绝,顺势留下,回房间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给李律师。
“我妈最近有没有问你我哥孩子抚养权的事?”厉明深问。
李律师十分严谨,翻看通话记录,回复说:“最近一次厉董给我打电话是十天前。”
十天前,那就是厉環出国度假之前。十天没动静,实在不像厉環的做派。
“行,我知道了。”厉明深挂掉电话,手机在掌心握了握,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闪过在小梨村见过的那辆黑色轿车,于是立刻又拨了梁暮秋的号码。
梁暮秋以为他正往村子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厉明深先问:“村子里最近有什么外面的人去吗?”
梁暮秋被他语气里的紧张弄得一愣,说:“快到国庆,来村子里玩的人挺多的。今天还有一个外国旅行团过来,我还陪着去果园摘了半天梨。怎么了?”
厉明深心道应该是他多想了,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抬手捏了捏眉心,说道:“没事,随口问问。”
梁暮秋没再说什么,听厉明深那头似乎很安静,不像在开车,于是问:“你今天还来吗?”
其实这么晚,他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但还是不死心想同厉明深确认。
“不过去了。”厉明深解开衬衫扣子,抽掉领带随手挂在衣架上,“临时有些事。”
照这种情况,他甚至不确定周末还能不能过去。
“好吧。”梁暮秋静了片刻,再开口时语调恢复轻快,玩笑道,“正好那个外国旅行团要在村子住一晚,郝校长请我明天再陪他们逛逛,你来我也没空招待你。”
厉明深把外套也脱了,闻言不由一笑,说:“这么很抢手吗?我都没享受过陪玩的待遇。”
梁暮秋没接话,不知有意无意,厉明深听他打了个哈欠。
“忙完就早点休息吧。”梁暮秋似乎不想再聊。
“梁暮秋。”厉明深叫住他。
“干嘛?”梁暮秋问。
“没事。”厉明深忽然压低声音,“还有没有再哭了?”
“没有。”梁暮秋立刻否认,音量都不自觉高两分,“我又不是哭包。”
“哭包也没关系。”厉明深轻笑道,“情绪需要适度宣泄,不要憋着。”
厉明深说完,电话那头静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梁暮秋的声音:“那晚谢谢你。”
他语气认真,厉明深的心微微一动,道:“不必客气。”
“其实我这个人……”梁暮秋事后也想过,或许是搞艺术的通病,他自小感情就比较充沛,从前有父母疼爱,父母去世后又有梁仲夏照顾,也就是梁仲夏走了之后才强迫自己成长。
外人面前忍着痛忍着泪,装得成熟稳重。
与其说那一晚是因为回忆起梁仲夏而难过,不如说厉明深那一句“大人又怎么样,在我面前不必忍着”更叫他触动。
梁暮秋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听厉明深又开口。
“你这个人很好。”厉明深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这一点无需怀疑。”
梁暮秋怔住,复杂滋味还没来得及酝酿,厉明深又说:“只有一点不太行。”
梁暮秋当即不服气似的追问:“哪里不行?”
窗玻璃映出厉明深修长的影子,他无声笑笑,说:“感谢人哪有只口头感谢的。”
“那要怎么感谢?”梁暮秋问。
“我想吃梨。”厉明深说。
梁暮秋一愣,这还不简单?
“我摘点给你,还是你想自己来摘?”
不等厉明深回答,他又飞快说:“这样吧,我先给你摘点,看看哪棵树上的最甜,等你来了再自己去。”
这一晚,厉明深便梦见梁暮秋去果园,蹲在一棵枝繁果硕的梨树上跟他说这树上的梨子最甜,让他赶紧摘,要不然就被小鸟啄走了。
他正要过去,忽然发现梁宸安站在旁边一棵树上,挥手喊他叔叔,谁知没站稳,竟然从树上掉了下来。梁暮秋一惊,脚下一滑,也跟着掉下来。
厉明深惊醒了。
窗帘缝隙透进一线光,他摸过手机看时间,刚六点。
常年出差,厉明深睡觉并不认床,何况这里原本就是他的房间,本想再补会儿觉,但怎么睡都不舒服。
厉明深干脆起床,拉窗帘的时候往楼下看了一眼,发现那个所谓远房表兄也起了,就站在楼下花园,他那辆车的旁边。
玻璃单面可视,外面看不到里面,厉明深冷眼看着对方时不时抬头,朝他房间的方向张望。
厉明深又把窗帘拉上,在房间呆了一会儿,直到门外传来动静,似乎是厉寰从楼上下来,吩咐菁姐准备早饭。
厉明深在沉默中吃完一餐饭,虽然没抬头,但能感受几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他搁下筷子擦嘴,想找个借口先走,厉環先一步开口,说三楼的儿童房今天要进家具,让他看着点。
厉明深隔着长餐桌同厉環对视,目光有些冷:“好。”
他没管一桌子亲戚直接去三楼,厉環已经叫人把两个房间打通成一间,就在她卧室的对面。
厉明深走进去,房间足够宽敞,有独立卫生间和衣帽间,还有一个正对花园的小露台,墙壁刷成淡蓝色,角落里堆满男孩子会喜欢的玩具。
厉明深不带感情地打量,很快又退出来,不小心撞上在厉環房间刚刚打扫完的保姆。
保姆连忙跟厉明深说对不起。
保姆手中的垃圾袋掉在地上,口没扎严,几团纸掉出来滚到了厉明深脚边,他垂眼一扫,发觉有一团不同寻常,于是弯腰捡了起来。
他将那团纸展开,发现是家医疗机构的介绍,主打的服务项目是亲子鉴定。
厉明深瞳孔猛地一缩,来不及反应,背后就传来厉環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厉環声音有些尖锐,厉明深缓缓转身面对她,拿着那页纸问:“这是什么?”
厉環瘦削的面颊瞬间紧绷。
厉明深绕过她就要下楼。
厉環叫住他,语气严厉:“厉明深!”
厉明深回头同她对视,一瞬间想明白很多事:“难怪你要去大哥办公室拿他的梳子,因为上面有他头发,你要去做亲子鉴定,你要确认那个孩子是他亲生的。”
动静传到楼下,厉玦和那个远房表兄也跑上来。见事情瞒不住,厉玦大着胆子说:“明深,你妈也只是想确定那孩子真的是明昭的,确认了才能放心把他接回家。”
“我让你说话了吗?”厉明深眼锋扫过去,厉玦立刻闭嘴。
他又转向厉環,目光里全然是难以置信:“你没看过那孩子的照片吗,还是你不相信勖明昭前妻的为人?哦我忘了,人就是被你逼走的,难怪你不信。”
他往厉環走近一步,抖着那页皱巴巴的纸质问:“你想怎么确认,你也想拿那个孩子的头发?”
电光火石之间,厉明深想通了,难怪厉環一反常态叫他回来吃饭还让他留宿,就是不想让他去小梨村,好找机会下手。
那辆挂着岚城车牌的黑色轿车和车里的人,八成也是厉環找去的。
愤怒冲击厉明深的头脑,血液更是一瞬间涌到头顶,他将那页纸狠狠地攥了起来,手背绷出了骇人的青筋:“你打算对冬冬干什么?”
他简直要不认识这个母亲!
“我还要问你想干什么!”厉環终于开口,声嘶力竭反问他,“你明明已经找到明昭的孩子了,为什么不带回家,你又想干什么?!”
厉明深同她无话可说,绕过她就要下楼,厉玦挡在楼梯口,厉明深喝道:“让开!”
厉玦根本不敢阻拦。
然而那个远房兄弟还挡在前面。
厉明深这会儿明白过来,这人也是厉環找来想看住他的,他冷笑一声,心想勖明昭死了,厉環难道就真的疯成这样?
“没听见我的话吗,我说了让开。”
厉明深字字冰冷,那男人为难地看了厉環一眼,最终还是被厉明深气势所慑,往旁边让出路。
下了楼,厉明深快步穿过花园,边上车边给梁暮秋打电话,却没人接听。他冷着脸将手机扔到副驾,猛踩油门,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