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怔,不自觉停下脚步,没忍住问:“你在干什么?”
问出口他才发觉语气似乎不太好,听起来像在质问,然而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就着蹲在地上的这个姿势,冲他笑了一下。
“看地板。”他说。
厉明深垂着眼,目光自上而下,稍微放缓了语气问:“地板怎么了?”
“这个地板是柚木拼花。”那人说,“柚木珍贵,国内少见,起码我没见过。”
厉明深也看了过去,他只知道这地板不便宜,是前几年大宅重新装修时厉環亲自选的,当时从国外运过来还费了一番功夫。
大概是年轻时受过穷,厉環如今发迹,什么都要最好的。
那人说完就站起来,又仰头去看墙上的画,也是厉環拍来的。
大概受了酒精影响,厉明深感觉自己的思维慢下来,行为也不受控制。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就随对方移动,光线朦胧,他看到对方似乎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厉明深听到自己问。
转角开了扇圆形窗户,热闹的声音从外面的草坪传进来,厉明深还听到了掌声,大概是勖明昭致辞,致完辞该放烟花了。
厉明深却依旧没走。
那人也被声音吸引,朝窗户看了一眼,又转回头,这才回答厉明深的问题。
“楼梯转角不过方寸空间,墙上就挂了名画,地上铺着珍贵木材,客人一抬头就看到画,一低头就看到名贵地板,简直目不暇接。”
“华丽是华丽,也足够有格调。”那人不紧不慢地说,忽然话锋一转,“但未免没有温度。不像是给自己住的,倒像是展示给别人看的。”
厉明深的心动了一下。
这正是他一直以来对这栋房子的感觉,华丽却没有温度。
那人似乎觉得说的太多,又或者这样议论主人家的房子不太好,于是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转脸朝向厉明深。
“嘘——”他又笑起来,“我随便说说,你就当没听过。”
就是在这时,外头传来宾客的齐声惊呼,几乎同时,几束焰火冲上天际,瞬间点亮了沉寂的夜空。
也照亮这片昏暗的楼梯转角。
焰火闪闪烁烁,厉明深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张脸如他所料很年轻,顶多二十,或者更小。皮肤白,眉毛浓淡适宜,形状也好看,眼睛明亮富有神采,嘴唇红润,微微张开一条缝,整个人如画一般,单用漂亮已无法来形容。
厉明深的目光最后落在对方圆润的鼻头上。那里有一颗小痣。
第二天婚礼,厉明深竟然又见到那个人,他作为男方亲友佩戴红色胸花,那人戴的是白色胸花,他才知道,原来那人是新娘子的弟弟。
当天所有人都夸新娘子明艳动人,厉明深却觉得,新娘子弟弟要更好看。
之后勖明昭去度蜜月,厉明深正式进公司,在勖明昭蜜月回来后,他又回大宅住了一晚。
隔天一早,厉明深特意起晚,比平时晚半小时才下楼。
勖照平已经吃完走了,厉環也不在,餐桌旁只有勖明昭和他的新婚妻子。
厉明深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就听勖明昭提到一个叫“暮秋”的人。
“正好暮秋也学设计,不如来公司设计部实习。”
他那位新婚妻子当即拒绝:“不用,暮秋喜欢的让他自己摸索自己闯。”
厉明深不喝牛奶,菁姐又单独给他热了豆浆,他接过豆浆,顺便听了一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个暮秋就是他新嫂子的弟弟。
他一边抹面包一边分神地想,这姐弟俩的名字倒是特别,一个叫仲夏,一个叫暮秋。
他那时刚进公司,表面不显,心里却卯足劲儿要做出成绩。因而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其他更为重要的事项覆盖,化作尘埃被扫到记忆的角落。
而今日,厉明深坐在车里,看着梁暮秋的照片,关于当时的记忆终于全部贯通。
梁暮秋这个名字,也终于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重合了。
第14章
“厉先生?”
厉明深沉默太久,李律师不得不出声询问。
厉明深将那张照片搁下,抬头看着前方,“如果要走法律途径,胜算有多大?”
这一点李律师早就考虑过,如果是其他客户他可能会说得委婉,但对厉明深没这个必要,直接道:“胜算不大。”
“按照法律,孩子如果双亲都去世的话,祖父母或外祖父母可以优先成为孩子的监护人,承担抚养责任,之后才是孩子父母的兄弟姐妹。
但冬冬是梁仲夏女士离婚后所生,而且一直由梁暮秋抚养,我相信您也看出来了,孩子和梁暮秋感情相当深厚。”
说到这里,李律师顿了顿,见厉明深表情不变,才继续:“所以即便真的到法院打官司,法官出于这一点考虑,大概率也不会把抚养权判给您和厉董。”
厉董就是厉環。
厉明深再度沉默。
李律师看不透他的心思,也跟着安静下来。
很快,他看见厉明深又继续翻那叠关于梁暮秋的资料,边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回小梨村吗?”
李律师感到奇怪,厉明深的关注点难道不该是梁宸安吗?怎么比起亲侄子,他似乎对侄子舅舅更感兴趣?
李律师满肚子疑惑,不敢表现出来,依旧十分职业地回答了厉明深的问题:“梁暮秋在学校时就展现了过人的天赋,第一个设计作品就是名为‘简’的餐厅。”
厉明深有些意外,那家餐厅是梁暮秋设计的?
“从岚大设计院毕业之后,他跟当时的一个学长合伙开工作室,但不知道为什么闹掰了,梁暮秋还被曝出与设计院的教授有不正当关系,所以毕业作品才会获得那一年的设计新人奖。
因为那个学长和梁暮秋关系很近,甚至有传言两人是同性恋人,有人就去求证。他那个学长什么也没说,连续几天喝得酩酊大醉,似乎从侧面作证了传言,导致梁暮秋的声誉一落千丈。”
李律师显然调查得非常详尽,推推眼镜继续说:“至于为什么回来这里,原因只有梁暮秋本人知道,但我猜这应该是其中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就是他姐姐,也就是梁仲夏女士的忽然去世,对他打击应该很大。”
厉明深并没有立刻表态,半天才问:“什么学长?”
李律师心道他说了一长串,口干舌燥的,敢情厉明深就注意到这个?
再不满李律师也不敢表现出来,毕竟给钱的是大爷。他侧过身,就着厉明深手里的资料往后翻了翻,停在了一页上。
那页纸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梁暮秋穿着学士服,背景应该是大学的草坪。
梁暮秋怀抱一束花,身旁站着一个穿着休闲,看起来端庄谦和的年轻男人。
厉明深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声音变得有些冷:“这个人就是?”
李律师说:“对,这人就是那个学长,叫徐谦。”
“所以他喜欢男人?”厉明深问。
“应该吧。”李律师也不能完全确定,“我私下打听过,都说梁暮秋和这个徐谦虽然没公开,但同进同出,关系很亲密。”
厉明深的眉峰微微挑动,并未做评价,但视线也始终没离开照片。
李律师凑过去看了一眼,梁暮秋和徐谦站得很近,肩膀挨在一起,同时对着镜头微笑。
他又看向厉明深,忽然觉得厉明深眼神有些锐利,似乎想用视线把照片里的两人撕开一般。
很快,厉明深合上那叠资料,不疾不徐地重新收进文件袋,对李律师说:“这件事你不用管了,也不用再来,我会处理。”
李律师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梁暮秋似乎对您和您母亲敌意很大,他觉得他姐姐之所以会离婚回到小梨村,以至于之后难产去世,都是您母亲一手促成,甚至说出杀人犯和侩子手这样的话。”
厉明深眼神暗了暗,说:“知道了。”
*
左思右想,梁暮秋给孟金良打了个电话,问他认不认得比较厉害的律师。
孟金良第一反应就是他遇上麻烦事,再三追问,梁暮秋不得不将实情告知。
孟金良在电话那头也急了,他穿着围裙站在餐厅厨房里,正准备试几个学徒做的菜,闻言把勺子一撂,破口大骂:“什么玩意儿!”
那几个学徒面面相觑,以为孟金良不满意,后背直冒冷汗。
孟金良不耐烦地挥挥手,摘了围裙往外走,边好言安慰梁暮秋:“你别急,律师我还真认得,你等着,我现在就给你问。”
挂了电话,梁暮秋坐在院子里发呆,没多久手机就响了,他赶紧接起。
“我已经问过了,你别怕。”孟金良先给梁暮秋吃定心丸,接着才详细道,“我那朋友说,你这种情况比较复杂,但按照现在离婚官司的判决来看,法官多数情况下会尊重孩子自己的意见,冬冬都那么大了,要是问他,他肯定会跟你啊。”
梁暮秋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是啊,梁宸安肯定会选择跟他,那他有什么好怕的。
“谢谢孟哥。”梁暮秋真心说道。
“跟我就别客气了,咱们之间不说这个。”
孟金良问:“小秋,你还记得你这个前姐夫家的情况吗?”
梁暮秋只在梁仲夏婚礼时见过勖家人,之后再无接触,这么多年过去,要不是勖明昭的姓氏实在独特,他或许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记得。
孟金良思量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给梁暮秋提个醒。
“我跟你前姐夫一家没有接触,不太了解,但应该不是一般人家,也不太好相与对吧。我估摸他们没那么容易罢休,明着来咱不怕,就是怕他们背地里使阴招,你要多留个心眼。”
孟金良从摆摊一路到开餐厅,三教九流没少接触,身处的环境比梁暮秋要复杂许多,考虑得自然更周全。
他了解梁暮秋,心思单纯,不愿把人往坏里想,否则也不会遇上当年那档子事,被逼得不得不回小梨村。
梁暮秋的心又往下落了落,握紧手机对孟金良说:“我会留心的。”
“总之决不能让冬冬被这家人抢走。”孟金良说,“有事你立刻给我打电话。”
梁暮秋说好。
挂了电话,他呆坐在凳子上,依然紧紧攥着手机,力气太大,手掌都发麻。
院门一声吱呀从外面被推开,梁暮秋下意识看了过去,只是还没回神,眼神茫然,怔怔地看着进来的人。
厉明深站住脚步。
梁暮秋这才反应过来,从椅子上起身,问:“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