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 群山回唱
“是那林,一定是那林!我要下去!”
“染哥,下面肯定很危险,你不能去!”
莫唯攥住我的手,我将他一把甩开:“我已经和他错过了一世,今生无论如何,也要同生共死。如果他不在了,我绝不独活。”
“好,”清绝叹了口气,“数百年前,贫道未能救你,未能拦住小圣君入魔,容他如此良善的人身堕无间,一直是贫道的遗憾,如今若能帮你们一把,贫道这遗憾,也算是有望弥补了。莫唯——”
“在!”
“此次铲除妄图登仙的妖孽,是你唯一重回神境的机会。你是我门下唯一飞升的弟子,要是再弄砸了,就滚出去,再别来见为师!”
“是!”莫唯挺直了腰背,三下五除二把自己上衣扒了,登时热量自他身上散发出来,我见他裸露出来的蜜色身躯上,竟沿着健硕的肌肉纹理沁出了丝丝赤金色的纹路,宛如火焰在表皮灼灼流动,不禁瞠目结舌。他羞涩地瞅了我一眼,“这是九天离火,和我贴近些,暖和。”
“他妈的痴线!”清绝竟然忍不住爆了粗口,一巴掌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看向我,又恢复了平日那副仙风道骨波澜不惊的神态。
“贫道和小七就留在这山洞中,替小圣君护着他的心,莫唯是贫道门下力量最强的弟子,有他护着你,够了。”
我震惊地点点头。
“上来吧,染哥,我背你下去。”说着,莫唯半跪下来,将背转向我。
我一愣:“背我,下去?”
他点点头:“我背你,飞下去,会比用登山绳下去快,也安全些。”
当趴在莫唯背上,被他背着滑翔向林海的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小说里写的神仙能御剑飞行是真的——虽然他用的不是剑,是一把我们刚在商场买的碳钎维三界伸缩登山杖。
而清绝说他游戏人间,荒废修炼许多年,也不是假的,几度我都以为他要坠机,好在最后还是平稳落了地……只是他的头扎进了地里。
我心有余悸,双腿发软,险些跪下,但还是强作镇定,把他的头从土里拔了出来:“阿唯,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像他这种飞升过又被贬下凡的半仙会不会脑震荡,只见他双眼翻白了好一会,又揉着头站了起来,扭扭脖子,发出咔咔两声,又咧开嘴角,冲我露出了那标志性的没心没肺的笑:“嘿嘿,爽。”
“……”
我擦了把汗,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西面不远处,正是那个塌陷出来的天坑,周围一圈方圆几里的树都倒塌了,横七竖八的一片。
待走近了,我才发现,倒在这天坑周围的,不止有树……还有人。
准确的说,是尸体。这些人都是被树藤绞杀,四分五裂,偶有一些面目完整的,可以辨出是东南亚人的长相——显然,他们都是那女魔养的泰国巫师,粗略一数,有三十人之多。
那林只有孤身一人。
我心头发紧,朝天坑内望去,底下树根盘虬,黑暗幽深,竟一眼看不到底。突然,底下轰隆一声,足下又袭来猛烈震动,莫唯一把抱住我:“小心!”,足下便是一空,我们随碎裂的地面直坠而下!
半空,腰身脚踝一紧,无数树藤将我温柔缠绕。那林!我心头一震,黑暗中,骤然响起一阵摄人心魄的大笑,似迎面逼来。
“离他远点!”一股热浪自脸颊掠过,炙亮的光辉照亮眼前。
树藤结成一个笼子,将我笼罩其中,我睁大双眼,透过树藤紧密交织的缝隙,越过挡在前方的莫唯望去,不远处,漂浮着一抹白发的女子身影,她的周身竟然布满了金色的鳞片,背后有一圈壁画上的神明才有的法轮,宛如日冕,散发着七彩光芒,一如当年的那林。
“是法相,看来她在泰国供奉龙王娜迦,果然受到了庇佑,要是得到了圣君体内的舍利,她一定会飞升。”
听见莫唯的低语,一想到这是靠夺取那林的仙缘与无数人的性命修来的法相,我就恨得咬牙切齿,不明白那异国的神佛怎会如此瞎眼。
她被我瞪着,也朝我看来,像审视着一只小小蝼蚁,轻蔑又怨恨。
“都是因为你……我的乖儿子,先是要杀我,如今,竟要与我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我朝她下方望去,被无数树藤包裹着的,是一团巨大的球形血红肉块,缓缓蠕动着,有一部分,似已碳化,变成了灰烬般的黑色。
尽管连人形也没有,可我知道,这就是那林。
他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
眼泪滚落下去,我半跪下来,攥住将我笼罩的树藤,冲他喊:“那林!”
“别叫了,他已是强弩之末……那些被他吞掉的怨灵,都已被我的门徒超度,帮不了他了,如今,只剩下了这源身可与我拼死一搏。”她轻笑着,“那林,你这源身本由你生父的舍利形成,是他欠我的,我如今,要拿回来。乖,还给母尊,母尊可饶你的心上人不死。”
肉块剧烈地蠕动起来,地动山摇,仿佛整片大地都在愤怒的开裂。
“我不会……再信你一回了。”那林的声音,自地底深处传来。
“你根本不配有他这样的儿子!”我朝她大吼,“你可知,那林当年虽然被你逼着修炼,可心里藏着的愿望是什么!他希望能在飞升成神后,替你赎罪!即便从没有得到过你的爱,他却深爱着你,可你呢,身为人母,却把对这个世界的憎恶,都施加在了他的身上!”
她神色一怔,俯视着下方,竟似有一瞬的动容,可不过刹那,又冰冷起来:“你懂什么,亲情……最是无用,当年,若不是我的父母为了弟弟能娶妻将我献出,我怎会成为占婆教的庙妓?我在教中生下的第一个儿子,为了一个供果,便毫不犹豫地弃我而去……父母算什么,亲子又算什么?不过都是,剜心断肠的剔骨刀罢了!”
说罢,她扬起一手,祭起一把金刚铃,摇了一摇,朝头顶看去,似乎在等待什么,我朝上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是在,等明洛吗?
“洛儿!”她厉喝一声,“你不想占据他的身躯,与你这心上人在一起么?你若敢违抗我,休说还你一个肉身,我定叫你灰飞烟灭!”
“他不会来了!他不会再受你操纵了!”我朝她嘶吼。
“好,又是一个弃我而去的好儿子……和你的兄长握手言和了是吗?”她冷笑一声,手中的金刚铃发出炽亮的白光,突然暴涨变长,变成了一个造型很像是金刚杵的法器,朝我迎面刺来!
一团红色的血肉顷刻涌到我的面前,竟凝成了一只巨手,将金刚杵一把攥住——那是那林的另一只手。肉被灼焦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看见那巨手接触金刚杵的表面,都在迅速变黑碳化,就好像被阳光烧到的吸血鬼,无数的灰烬扑到我脸上,我心头一颤:“那林!”
我抓住树藤,想要钻出这保护我的笼子,却听见下方轰鸣,无数树藤猛然向上蔓延生长,将我和莫唯一瞬便高高托举到了天坑上空。
下方被树藤包裹的血红肉球蠕动着,像子宫里尚未成形的胚胎,居中开裂,一瞬吞没了那女魔的身影,也在同时被金刚杵猝然贯穿!
“要舍利是吗?母尊,你自己,剖开我的血肉来取!”
血球痉挛着、收缩着,就好像在嘶哑咀嚼,表面到处被金刚杵的顶端戳得绽出血口,喷薄出浓稠的鲜血,透出金色的光芒,千疮百孔。
这不像是一场单纯的厮杀…更像是那林再用自己的血肉偿她的生恩。
我的双眼一片模糊,心痛到几欲窒息,只想下去陪他一起。
“莫唯!九天离火!”
听见那林的声音,我一惊,看向身旁的莫唯,摇摇头:“不要!
莫唯看了我一眼,皱起眉,神色犹豫:“小圣君……”
“不杀了她,她便会去杀了染染!”
莫唯一怔,不再看我,一手掐诀在胸前,身上无数金赤光焰竟瞬间凝聚成了一只金色的凤凰,长啸一声,朝天坑内俯冲而去!
“不!”我大吼起来,心脏撕裂。
“轰”,整个天坑,熊熊燃烧起来,血红的肉球被烈焰顷刻吞没,无数向上托举的树藤也在刹那间被寸寸烧断,底下则沦为了一片火海。
树笼向下一坠,又悬在空中,是被莫唯抓住。
“等等……那女魔还没死!”
我垂眸望去,只见底下火海之中,浮出一抹白发的身影,自火海中缓缓升起,身下那团原本血红色的肉球破碎不堪,焦黑难辨。
我的心头被一阵莫大的绝望压住,见她低着头,正看着自己的手心——那是一把灰烬,风一扬,便什么也没有了。
“不可能,怎会什么都没有……”她厉喝一声,抬头看来,一双蓝眸锁住了我,眼底射出疯狂的光芒,“定是你们藏起来了……”
突然之间,底下漆黑的残骸中猝然窜出一条硕长的黑影,将她猛然缠住,那黑影身躯两侧竟密布着无数双人手,宛如蜈蚣一般,一面撕扯抓挠她的身躯,一面将她往残骸深处拖去,那女魔竟挣扎不脱,身上的金鳞都片片脱落下来,奋力扭动着,发出阵阵惨叫。
“这是什么……”
“你不认得吾了吗?吾的好神妃,好妻子……多亏了你,帮我挣脱了那林多年对吾的禁锢,哈哈哈哈……”
是…那林的父亲,那个占婆教主?
我惊愕地睁大眼,听见“轰隆”一声,头顶响起滚滚雷鸣,抬眸便发现,一团球状雷电正在上方凝聚成型。
“不好了,是天劫,定是小圣君做了什么引来的,这是个他设下的陷阱!”莫唯的声音响起,下一瞬,我便被他拽着落到了旁边的一座山上,几乎与此同时,一道炽亮的霹雳,当空击向了天坑之中。
这下,整片林海,都轰轰烈烈的燃烧了起来。
我呆呆的望着底下的火海,不知过了多久,脸上忽然袭来点点湿意。
下雨了。
远远的,传来龙吟一般的低鸣。
我循声望去,对面的雪山上,云雾缭绕,一道白色的长影若隐若现,宛如蛟龙。山风迎面吹来,携着大火焚烧草叶后的气息,被雨水稀释了许多。明洛,你是在降雨灭火,救你的哥哥吗?
无数灰烬迎面飘来,白的,灰的,漫天都是,我抬眸看去,忽然有一抹殷艳的红色,轻轻落在我眼角,宛如一个温柔的亲吻。
“染染,等我。”那林熟悉的声音,自风中传来。
我抓住那片花瓣,冲出屋去,穿过街道,奔进林海中。
“吞赦那林,我爱你——”
我朝着雪山的方向大喊,余音在凛冽山风中萦绕不绝,群山回唱。
我等你,这辈子,到白头,都等你。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第105章 终章 春和景明
“Abmer先生,这次国际画展,你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您画上的这位缪斯,四年前曾与您一起出席过YICCA画展,请问他今天在场吗?”
“据我所知,你们是恋人,在YICCA上公布过婚讯,你们结婚了吗?”
“感谢各位的热情,但很抱歉,我不想接受任何采访。”
我朝艺术馆门前的无数的摄像头与话筒鞠了一躬,钻入车内。
“去哪?”程绾明知故问。
“你又不是不知道,行李不都通知你帮我收拾好了?”
“才办完画展,不歇一天,走得这么急,又是往苏南跑?”
我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红玉髓戒指,轻声催促:“开快点。”
春日的穆图镇格外热闹,我开的那间民宿自也生意极好,负责前台的莫唯忙得不可开交,待我站到了吧台前,他才发现了我。
“染哥,你来了!”
“你忙你的,我上楼去了。”我朝他笑笑,取了钥匙上楼,来到北面朝阴的那间房。整间民宿被我盘下来后,上上下下都装修一新,唯独这间我和那林住过的房,我没舍得动。一觉睡到大天亮,我换上登山的全副行头,背上帐篷和装备,下了楼。
“又上山去呀?先吃了饭再动身?”见我下楼,莫唯合上游客登记册,“刚买了羊腿,可新鲜了,我正愁一个人吃不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