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承认自己是存着点逗弄心态,故意提起祝韧青的名字的,却不料对方反应如此平静,完全不在他意料之内。
随即便抬手捏了捏男人的脸颊,半开玩笑道:“你还是醋坛王子吗,居然这么淡定,平时不是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拈酸吃醋的吗?现在老情敌到我面前了,你反倒安静了?”
“你不是正同我报备吗?”
解予安端着一幅泰然自若的神态,好整以暇看向他道:“态度良好,值得表扬。”
“谁跟你报备了,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纪轻舟轻嗤了声,说着就翻了个白眼偏头看向别处,拿起可乐瓶又咕噜咕噜地仰头灌了两口。
解予安静静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尽管青年脸上满是不屑,他却觉得在这张鲜眉亮眼的明丽脸庞上,即便是这样一副不耐烦的神情,也透着股磨人的生动俊俏感。
他捏着青年的下巴,将他脸转过来问:“聊了什么?”
“别黏过来,热。”纪轻舟相当无情地拍开了他的手,话语散漫道:“就香港那点事呗。顺便邀请了他看我九月的高定秀。”
解予安前面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听见后半句,心口便又有些灼急起来:“邀请他做什么?”
“他这回也算帮了我大忙了,请人家看个秀怎么了?”
“……兴许就是他雇人去劫的,为的便是在你这讨个人情。”
听见某人这明晃晃的恶意揣测,纪轻舟顿然失笑,转头扫量着他轻轻咋舌:
“我当你真成长了,原来是憋着酸水呢!小祝道德水准是不高,但也没那么坏。哪像咱么解总啊,一肚子的坏心眼儿。”
解予安被他这般一调侃打趣,浮躁的心情竟又奇异地平息了许多,不冷不热地回道:“有你坏吗?”
“我也只是嘴巴坏,心眼儿可好得很,小学我的思想品德可都是考满分的。”
纪轻舟不无得意地自夸了一句,习惯性地举起玻璃瓶喝了口饮料。
此时,阿佑打着方向盘徐徐转过街口。
西侧金色的落日斜辉透过车窗倾洒在青年脸上,为他浓密的发丝与轮廓鲜明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朦胧柔美的光晕。
“嘴也不坏。”解予安凝眸注视着他的侧脸,禁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他鲜红的唇瓣:“很软。”
“啧。”纪轻舟对他这随时随地动手动脚的习惯无言,张唇便咬了他拇指一口。
尔后吐出手指,眯缝着眼乜着他道:“嘴软是吧,晚上叫你尝尝硬的。”
他这话音刚落,解予安还未表露什么,前头驾驶座的黄佑树便没忍住发出了一声轻咳。
听见这一声响,纪轻舟才陡地意识到现在车里不止他们二人。
“想到哪去了,阿佑,思想不正经啊!”
夫妻间的荤话被听见,他也不觉尴尬,反倒责怪起别人来,半是含笑半是严肃地提醒,“小小年纪,不该听的别听,专心开车。”
“是,先生。”
……
回到霞飞路的居所时,天色已渐渐擦黑。
雇佣的阿姨早已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晚餐,两人回到家,便直接进了餐厅吃饭,纪轻舟还就着某人买的卤鸡爪,喝了点低度数的甜葡萄酒。
吃过夜饭,纪轻舟带着点微醺的醉意,先回房间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轻薄透气的丝质睡袍。
他衣带松垮地系在腰间,一边用干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走到柜子旁,拿起冷水杯喝了几口凉白开解渴。
未开灯的卧室内光线昏暗,除了盥洗室透出的灯光,另一边半合着门的书房门缝处亦流泻出暖色的灯光来。
纪轻舟将毛巾挂在了落地式的衣架上,顶着头潮湿的黑发,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房门口,推开房门往里望了眼。
较宽敞的书房内,两侧法式长窗前洁白的纱帘半拢半垂挂着,窗外夏日余辉已褪尽,玻璃上倒映着屋内的枝形灯盏。
桌角台灯的朦胧光芒中,解予安仍穿着那一身杏白衬衣与深灰西裤的上班装,正身姿放松地坐在藤椅上,握着钢笔唰唰书写着,似在审批文件。
纪轻舟见状也就未进去打扰他,转身从斗柜上的笔筒里拿了把他们手工坊出产的贴有“C.J”商标的彩色编织小蒲扇,推开卧室的阳台门,走到了小露台上。
半倚着铁艺雕花栏杆,眺望着夜景,用蒲扇扇着风乘凉。
夏日夜晚,华灯初上,霞飞路这一条笔直大道经过这几年的发展也愈发繁华起来。
不仅马路铺了柏油,商铺也越来越多,成了一条有名的时尚商业街。
他记得刚住进这座505号别墅时,入了夜后,路上人流车辆便会锐减,而今这街道两侧餐厅、酒馆、服装店与百货商店林立,大多数过了八点依旧未打烊。
一眼望去,马路两旁商铺、住宅、公寓与大楼窗子明亮,悬铃木枝叶间透着光影绰绰,很有现代城市风貌。
“在想什么?”
正当纪轻舟望着街景漫无目的地发散着思绪时,身后传来了阳台门开启的声音。
他头也未回,照旧维持着不紧不慢的频率扇着蒲扇道:“吹吹夜风,找找灵感。”
“外面蚊虫多吗?”解予安站在阳台门旁问。
纪轻舟倏然回过头去,略潮湿的发丝下,一双明眸扫着男人道:“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解予安未有丝毫犹豫,下意识便依照吩咐走到了他身旁站定。
纪轻舟旋即默不作声地直起身,拉着他的手臂帮他把袖子卷了上去,还解开了他衬衫领口的两粒纽扣。
解予安以为他是怕自己闷热,也未拒绝他的贴心,心下正觉甜蜜温馨,就听对方道:“现在我安全了,你比较爱招蚊子咬。”
“……”解予安哑然地张了张唇,稍显无奈道:“究竟谁满肚子坏心眼?”
“我在夸你呢,听说香甜的人更招蚊子喜欢,咱们元宝确实是香香甜甜的啊。”
纪轻舟带着一股哄人的意味笑着打趣,继而又别过了头,继续趴在阳台上给自己扇风。
被当成了人形防蚊器的解予安固然无语,却也未放下袖子,就这般纵容地站在一旁陪他看夜景。
“我没去过纽约,”安静了片晌后,纪轻舟忽而开启了新话题,侧过头看着他问,“你去过吧,你觉得华人在那好做生意吗?”
解予安对上他温和朦胧的眼光,道:“谁给你的提议?”
“你的好兄弟骆明煊,他说我在那能赚大钱。”纪轻舟坦然回答,沉默了几秒,忽而用扇子尖戳了戳他的手臂,道:
“诶,将来如果能安排好这里的事务,将公司搬去美国,你愿不愿意跟我一道去试试?”
他尽量用着稀松平常的语气问,眼神中却透着几分不自然的思虑。
不可否认,今日听骆明煊提出一道去美国的想法时,他是有些心动的。
今年虽然才过去一半,震动全国的大事却是接连不断,从三月的伟人病逝,到五月的重大惨案,直至本月上旬,上海仍在持续着大规模的罢工、罢市与罢课的示威运动。
这一系列的事件令他闲暇思索时,总难以克制地感到惶惶不安,从未如此深刻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一个动荡年代。
虽然现在的解予安已经改了行穿上了商务套装,可将来国家需要,他确定以对方的性格,一定会再去投军。
纪轻舟从来厌恶战争,他自然也想成全对方的大义,但私心却更希望对方能听从自己的安排,跟着他去安全国度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解予安漆暗的目光宁静地望着他,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话语平静道:“我可以陪你去,但不能在那定居。”
“你是不是还想着,要是战争爆发,你就接着去打仗?”他不自觉便吐露了心事。
话落,氛围一时寂静,马路上嚣杂的声色光影也似褪成了无声影片的背景。
解予安一声不语地迎着他的目光,答案已很明了。
纪轻舟看见他这副不为所动的神色,便觉一股熟悉的无奈涌上心头。
他垂下了视线,不苟言笑地说道:“我虽然知道正确的道路,但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你要走这条路,那就跟走钢丝一样,随时随地都会摔得粉身碎骨。”
“比起同时代人,我有坚定的道路可选择,已经比他们幸运太多了。”
男子平缓清晰的话语充斥着一股沉稳理智的意味:“我想世上任何一位爱国之士,倘若有我的条件,都不会畏难苟安。”
“你这说得我好像很贪生怕死一样。”纪轻舟不悦地咕哝了句,“大不了我跟你一起呗。好歹,我小时候还做过少先队员。”
“什么队员?”
“你别管,我拿枪不行,做做后勤、送送物资总可以吧。”
解予安倏然无言,他默然地伸出手,握住了青年搭在栏杆上的右手,那细白的指尖上还染着几分微粉的酒意。
“你这双手怎能吃得了苦。”他低声道,语声里夹着难言的心疼情绪。
纪轻舟抽出了手,满不在意道:“你也别小看我,抗压能力都是能锻炼的,真到了那个环境,硬逼着自己我也能适应。”
“可你本就不属于这里。正如你之前所言,我在政治斗争中的牺牲是毫无意义的,你在战争中的牺牲也是毫无意义的。”
解予安嗓音低沉清润,温柔却又充满着令人信服的力量:“战争留下的只有创痕,只会损害你敏感的神经,破坏你的艺术,你走你的道路,留下更多的作品,心随意愿,放达不拘地过完一生,那才是你本该有的命运。”
在马路传来喧嚣中,他伸手握住青年的手腕,又顺着那温热的肌肤攥住了他的右手,温静说道:
“倘若能为构筑你生活的时代献一份力,不论生死,我都会觉得很幸福。”
“呵,你现在倒是会说话。”纪轻舟冷声轻嘲,也不知还能怎么再劝。
也许他心里早就认了命,知道不论他怎么说,都改不了对方的想法,国家遭遇侵略危机,以解予安的为人处世,怎么都不可能装作视若无睹地逃灾避难。
但说白了,倘若对方真是能被他轻易劝动的贪生怕死之辈,他大概也就不会那么喜欢他,非要吊死在这小子身上。
“要是时间能倒流,我肯定不会来招惹你。”
认清了事实后,纪轻舟只能责怪自己的择偶标准偏是这样的一个人,说气话道,“找个乖乖听我话的,能省太多事了。”
“那便换我来招惹你。”解予安口吻淡然而笃定,“再来一次,我们还是会在一起。”
“再来一次,我就不会去苏州,去了也不会住你家民宿。”
纪轻舟抬眸瞪了他一样:“算了,反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操心再多也没用,说不定等到那会儿,你已经老得提不动枪了。”
“……当也不至于,五十岁还是能提得动的。”
“你五十岁我都五十五了,那是真干不动后勤了。”纪轻舟说到这,忽感好笑又无趣地摇了摇头。
他有些意兴阑珊,就转身准备回卧室休息。
结果才刚迈出一步,右手又被握住,身后同时传来了男人的轻声呼唤。
“轻舟。”
“又怎么?”纪轻舟条件反射地回过头,撞上了那双深邃静寂的眼眸。
从树梢间掠过的夜风不断拂动着男子额角的发丝,二层模糊的灯影在他宽松的衬衣上摇曳着,将那张总显冷淡的脸庞衬得尤为安宁温柔。
他映着柔和光影的眸子无声注视了青年片晌,继而低头从西裤口袋中拿出了一支崭新定制的金壳自来水笔,塞进了他手里,握紧着他的手指,语声低柔地叮咛:
“别放下你的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