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令我骄傲满足的,莫过于从业四十年给无数位顾客裁制定做了合身漂亮的衣服,以作品的方式,参与了他们人生的重要时刻。
“在晚年的时候,我又幸运地结识了你这位天资卓越的年轻后辈,看见了我们时装行业的蓬勃发展,还办了我理想中的裁缝学校,虽然它一开始很艰难,第一年只有三十名学生,现在却已有二百多名学生,去年还建了新教室……”
他像是在回忆自己的一生般,缓缓叙述着,眼神渐渐有些迷离。
“所以,即便我现在倒下,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唯一放不下心的,还是那所学校。”
泰勒先生说到这,又转过视线,微有些浑浊的眼睛慈祥地凝视青年:“我已担不起校长的职责了,而我认识的同行晚辈中,最欣赏最喜欢的还是你,所以想要请你做校长。
“你要是同意,那么学校我也转让于你,并在我死后,将我遗产的三分之一捐给学校作为教育经费,你愿意吗?”
“您可真是,方才还叫我不要学您太过操劳,现在就给我安排活干。”
纪轻舟扬起唇角似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即口吻认真回道:
“能得到您的看重和认可,我很高兴,心底也是很愿意接受您的委任的,但我手上的公司事务实在繁多,每周能抽出两节课的时间已不容易,真接下了这校长的职位,恐怕也没有时间管理好学校,只怕会辜负了您的信任。
“其实我觉得就学校管理而言,罗副校长就做得挺好的,她也是职业教育社的,您把学校交给她,想必她更能担起职责来。”
布莱恩·泰勒却摇了摇头:“罗副校长的确是严格又尽职,但她是一名历史老师,她不懂裁缝,学校交到她手上,以后就未必还是以教授裁缝为主的学校了。”
纪轻舟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表示,自己会帮忙看守他的学校,老人便语重心长劝说道:
“这世上以教授文化课为主的学校不计其数,教授其他技术专业的学校也有很多,但教授裁缝专业的只有这一所,开设了时装设计课程的也只有这一所。
“我知道这对你而言,不是一份好的委任,事务繁琐,也无法给你带来什么利益,如果你实在没有时间,可以雇佣一位专业的管理者帮你处理学校的事务,但只有你做校长,只有你在那个位置上,才能吸引来更多对这行业怀有憧憬与梦想的有天赋的孩子们,你明白我的顾虑吗?”
纪轻舟听着这一番言辞恳切的话语,对上对方那期盼的目光,终究是未能拒绝,点点头道:“我懂您的意思,我会认真考虑。”
随后,不等对方乘胜追击,他又绽开微笑:“但您现在也不必急着嘱托后事,说不定经过我介绍的那位老医师的治疗,您的病情便好转了,以后还能再活个几十年呢?”
泰勒先生被他的好心态逗笑,乐观应道:“好吧好吧,但你一定要好好考虑。”
“嗯。”纪轻舟面带着柔和笑意微微点头,郑重答复:“如果届时您真的需要我,我会帮您的。”
……
泰勒先生的病终究未看到什么治愈的希望。
张医师的针刺疗法,固然对他的病有些治疗效果,但也仅是延缓病情恶化发展而已。
纪轻舟对此也算有了些心理准备,并未十分沮丧。
虽然当时未直接答应布莱恩·泰勒的校长委任,但考虑数日之后,他心底已有了偏向。
这一所学校毕竟是他看着一步步筹建创办起来的,况且他还教了好几届的学生,别的不提,光是公司设计部内,就有近三分之二的设计师来自于这所裁缝女校。
如果真接下了这份责任,他也不期望将这所学校办成什么百年的设计名校,只希望凭借自己的财富与能力,在这战火频发的年代里,保住这样一所裁缝学校,令它能够健全持续地发展下去而已。
虽然心中已有了决定,但泰勒先生目前的情况还算平稳,他也就暂时未提,每日照旧忙碌着公司的工作,偶尔去学校上节课。
眨眼间一个多月过去,随着五月下旬的到来,世纪各家时装屋分店准备起夏季新款的上新,公司各部门都忙碌不休。
这日下午,纪轻舟从学校上完课,回到外滩30号的世纪总部,才刚进办公室落座不久,季景含便敲门进来,神色匆忙地递给他一封电报信道:“先生,这是骆先生从香港发来的电报。”
纪轻舟一见他这副状态,便知多半出了大事,连忙搁下笔接过电报信,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
——【十万火急,昨夜大批新货到码头被劫,是一恶势力帮派所为,我人手不足,无能为力,等待支援。】
恶势力帮派,黑帮组织吗?
纪轻舟眉头顿然紧蹙起来,最近一批运输到香港的货恰是夏季的新款,每一季换新时发往各家分店的货量都是最大的……偏偏是这次被劫,倘若货拿不回来,那可真是损失不小。
“怎么会有黑帮劫衣服呢?之前不是都好好的吗。”
纪轻舟神色顿然凝重起来,在香港做生意,只要走的是正规船运,终归是风险较小的。
况且他运输的也并非是什么粮食矿物之类的硬通货,只是一批衣服而已,大部分还是女装。
难道是他这品牌名声渐渐扩大,挡了同行的路,被人恶意盯上了?
还是到货的时间太晚,那支帮派只是趁着夜黑风高临时起意劫上一笔,也没管劫的是什么?
但不论如何,香港的黑帮,叫他能怎么支援?
香港的世纪分店开张都一年多了,他甚至还没去店里看过一回,只见过骆明煊带来的新店照片而已。
纪轻舟烦闷地咋舌,对此简直束手无辞。
连他这远在上海的老板都这么心焦如火,此刻位于香港的骆明煊,想必更是急得火上眉梢了。
不仅着急,或许还很自疚。
纪轻舟生怕这小子干出什么以卵击石的冲动事来,稍作考虑后,就看向季景含道:
“你去发个电报给骆明煊,货拿不回就拿不回,千万别跟人家黑帮硬碰硬,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他的生命安危更要紧,我们这里也会想办法去沟通。”
季景含立即点了下头,转身步履匆匆地出了办公室。
而纪轻舟对着电报信思索了片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拿起桌上那台西门子电话的听筒,旋转拨号盘,拨通了解予安办公室的电话。
·
因这一起突如其来的劫货事件,纪轻舟一整日心神不宁,将事情通知给解予安后,对方表示会尽力动用解家在香港的人脉,和那劫了货的帮派寻求沟通,最好是能花点钱赎回货物。
但解家的势力分布主要还是在江浙沪一带,对于此事也无太大的把握,即便是请了解见山出面,也只能尽可能地请香港朋友帮忙而已。
正当纪轻舟一面焦急等待结果,一面考虑起购买船票亲自赶往香港一趟的时候,第二天下午,他又收到了骆明煊发来的电报,这次却是一个好消息。
——【有位厉害朋友得知我困境,已帮我讨回货物,不废一分钱财。过几日,我要同这位朋友一道返沪,届时你见到他,可要记得感谢他。】
纪轻舟读完这封信,先是惊讶愕然地长舒了口气,心中的重担落了地,随后又开始好奇起来。
骆明煊这小子还怪会卖关子的,都花钱发这么长的电报了,却不肯透露一下那位神通广大的朋友的名字。
既然事情已解决,他当即便又打了个电话给解予安,让他撤回支援。
顺便还问了对方一句,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同学或老战友之类的生活在香港。
解予安的回答是,“也许有,但认识骆明煊,又有此等能力之人,没有。”
听他这么一说,纪轻舟就更为好奇了,究竟是谁帮了他们的大忙。
然而固然对于此事分外好奇,但专门为了这个问题去花钱发个电报也无意义,纪轻舟便暂时收起了这份求知欲。
反正骆明煊也说他快回来了,那么迟早是能知晓答案的。
夏季系列的新款顺利上架之后,纪轻舟转头便开始正式筹备起三个月后的1926春夏系列高定秀。
忙碌工作间,他渐渐将那桩劫货事件抛却到了脑后,直到六月中的一个下午,骆明煊突然来到他的公司,笑容洋溢地推开了他的办公室门。
彼时,纪轻舟正姿态放松地靠在他的办公椅上审视着几张设计图纸。
仲夏时节的午后,暑气浓郁,燥热难耐。
他穿着一件雪白透气的双层亚麻长衫,袖子撸到了胳膊肘处,头顶风扇呼呼吹着风,却依旧热得倦乏无力。
门外敲门声响起时,只是懒洋洋地道了声“进来”,随后就听一道大嗓门伴随着开门声响起道:“哈哈,轻舟兄,可有想念我啊?”
听闻这熟悉热情的高亢嗓音,纪轻舟下意识抬起眼睫,瞥向了门口方向。
只见出门数月又黑了一圈的骆明煊携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一边用他的巴拿马草帽扇着风,一边咧着嘴大步流星地跨进了门来。
纪轻舟不禁放下画稿,唇边扬起了明快的笑意,刚要抬手打声招呼,这时却又见骆明煊身后,一个穿着黑色衬衣西裤、系着细长领带的男子紧跟着踏进了门内。
男子身材清瘦颀长,面容瘦削而凌厉,乌发浓深,褐瞳清冷。
当触及到纪轻舟诧异的目光时,他眼神微微颤动,用着清雅的嗓音轻缓说道:“先生,好久不见。”
第225章 复盘
对于骆明煊信函中描述的那位厉害朋友, 纪轻舟想过许多种可能,却怎么也没料到会是祝韧青。
在他的心目里,这位老朋友已经淡出他的生活许久许久了, 久得像是上辈子遇见的人。
几年前,当祝韧青还是个电影演员的时候,他还时不时会在报纸上看到对方的名字,而自从对方结婚退圈以后, 就再也没有见过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此刻,在这赫赫炎炎的午后,神思倦怠之时, 乍然望见对方顶着那张几乎没怎么变过的俊颜踏进自己的办公室, 他一瞬有些茫然惊愕,恍如白日做梦。
直到听男子开口,说“好久不见”, 才骤然回过神, 点了点头起身道:“你这毫无防备地出场, 可真是惊讶到我了。”
骆明煊闻言得意地嘿嘿一笑,拿着帽子的手指向身旁的瘦高男子:“轻舟兄, 这位便是帮我们拿回货物的老朋友了,是不是十分的惊喜和意外?”
他的语气相当快活, 满脸皆是爽朗之色。
当年祝韧青突然从纪轻舟身边离开, 其中缘故,他是一点也不知情的, 只当是祝韧青想要改行做电影演员, 才主动离职,去了张景优的影片公司,因此对于自己促成这一老友相见的场面, 打心底地感到自豪高兴。
“的确是出乎意料。”纪轻舟不可置否道。
“莫说你了,小祝在香港找上我的时候,我也是吃惊得很!”骆明煊挑起眉角,迫不及待地分享经历道:
“你猜他如今是什么身份?嘿,你绝对猜不到,我们小祝先生魅力惊人,竟然被那华南船王何仲连相中,做了他的乘龙快婿!
“嗨呀,早知我有这份人脉,我在香港何必那样低调,尽管维持我骆家少爷的派头便是。”
“人家华南船王的女婿是小祝,又不是你,你有个什么派头。”纪轻舟轻轻嗤笑着,扫了眼一旁静静伫立的祝韧青。
对方却是微微低头垂着视线,似不想多提此事。
他见状也就未再多问,抬手示意了下窗旁的牛皮沙发,对两个年轻人道:“别站着了,都坐下聊吧。”
顺便又叫门口的秘书去沏壶红茶来。
骆明煊随手将帽子放在了茶几上,大喇喇地在单人沙发上落座,待纪轻舟转过身来,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便问道:“你们应该也好久没见了吧?”
“好几年了吧。”纪轻舟随口应了声。
祝韧青身姿端正地坐在长沙发上,闻言侧转目光,浅褐色的眼睛一个劲地盯着白衣青年,答道:“六年了,先生一点儿没变。”
“轻舟兄这底子在这呢,再过十年也是一样的英俊潇洒!”
骆明煊接过话,目光掠过二人,陡生感慨:
“看到咱们三个相聚在此,便想到了当初轻舟兄给我改头换面的时候。似也是蛮热的时节吧,在那小巷铺子里,那些昔日光影都还历历在目呢。
“真怀念啊,要是元哥也在这就好了,那我们沪上四大美男便齐聚了!”
纪轻舟哼笑了声,半倚着沙发扶手,姿势放松地跷着腿道:“多亏他不在这,否则你就遭大殃了。”
“啊?为何?”
纪轻舟没有回答,顺着他方才提起的话题道:“爱巷的那家小铺子,连带旁边的两间,我找老板娘一并买下了,现在正在装修,过阵子准备在那开一家内衣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