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厌舟每日在府中都会定量饮酒,确保它们不会反噬自己的心脉。崇京城内人人都知道,齐王是个嗜酒如命之人,每逢宴饮,他都会与那群纨绔一样,只顾畅饮,不顾自己的身体。如今,借着“王妃要自己戒酒”的名义,慕厌舟在外,就能够名正言顺地减少饮酒,不再像从前那般放纵了。
侍从驾着马车缓缓地驶离了酒楼。
此时的崇京城正是繁华热闹的时候,叫卖声、鼓乐声与行人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长街上。唯此一隅,一片静谧。
宋明稚也笑了一下,低头道:“这是我应该的。”
此时他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
低头的那一刹那间,宋明稚才看到,此时自己与慕厌舟竟仍……十指紧扣。
慕厌舟的视线随宋明稚一道落了下去,这一回,他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说什么“唐突”,而是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手,继而轻轻地笑了一声。
看上去像是适应良好。
宋明稚默默移开视线。
这家酒楼就在齐王府的周围,两人没说几句话,马车已驶入了王府,再向前走一会,就是酌花院了。宋明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时自己的身上,仍然披着慕厌舟的那身外袍。
他顿了一下,正欲将身上这件外袍还给慕厌舟。但还没有来得及动作,耳边便传来一声:“不必了。”
慕厌舟一边说一边抬手,轻轻替宋明稚整了整衣领。
宋明稚愣了一下:“好。”
他知道慕厌舟这是好心,因此并没有多做什么推辞。
浅青色的外袍上余温还未散尽。
车角的宫灯随着车,轻轻摇荡,宋明稚的鼻间,则始终徘徊着一阵淡淡的苏合香。
这是慕厌舟身上的味道。
-
几天后,齐王府。
慕厌舟去柳氏祖墓扫墓的时候终于到了。
今日是慕厌舟的外祖父柳老将军的忌辰,因此他每一年都会选择今日,去为柳老将军与柳家众人扫墓、祭拜。柳家如今已经彻底败落,且无后嗣。
故而,慕厌舟此举,向来没什么人在意。
卯时,天还没有亮。
齐王府里的马车,已经早早地驶出了府院,一路沿着宫道,穿过了不远处的召安坊,抄近道朝城外而去。此行,一共有五六驾马车:除了宋明稚和慕厌舟两人外,还有几名熟悉礼法与扫墓规程的下人,也随他们一道离开了王府。
这一切,都与过往几年没有任何区别。
晨风将车帘掀起了一角,宋明稚远远看到——梁王府门前,已经恢复了往昔的样子,没了前几天那群守卫。
慕思安毕竟是当朝亲王。
他虽然犯了错,但是这错还不至于将他一直幽禁在王府内。若是关得久了,反而不太利于朝堂稳定。
如今,冯荣贵已经归案。
同时还将背后指示他的康文议,给扯了出来。左相严元博为了自保,当即便与康文议等人划清界限,甚至还暗中推动三司速裁此事,争取尽快将它压下。
皇帝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仔细地了解此事。见冯荣贵与他背后的户部冤案,已经有了些眉目,便又一次当回了甩手掌柜,同时还心情大好。
经过朝中那群“大皇子党”的劝解后,皇帝终于将守在梁王府外的侍卫召了回来。如今,慕思安虽然没有被官复原职,还在府内思过,但到底比前几日多了几分自由。
同样……
更便于他安排刺杀。
“害怕吗?”
慕厌舟的声音,自宋明稚的背后响了起来。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他,轻轻地睁开了双眼,笑着朝宋明稚道:“慕思安应该会在半山派人行刺。”
宋明稚与慕厌舟整日腻在一起,难舍难分。
二人今日,自然不会分开坐车。慕思安若要刺杀,一定会影响到他。
慕厌舟并没有瞒着宋明稚。
他早在出行之前,就已经告诉宋明稚:自己收到消息,慕思安有可能在今日,派人守在半道,刺杀自己。
宋明稚整好车帘,缓缓靠回车壁。
他自然不会害怕这种事。
但是……原主他出身于贵族家庭,他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若是说不害怕,反倒有一些不符合他过往的经历,与实际上的情况。
宋明稚轻轻摇了摇头。
无比认真道:“的确有一些害怕。”
虽说早已经收到消息,但是为了尽可能地保证安全,慕厌舟仍在马车内备了一颗夜明珠。此时它正在一旁,散发着莹莹光亮。
好似一抹月光。
落在了宋明稚如水的眼中。
慕厌舟深深地看向他眼底,几息后,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啊,爱妃骗我。”
宋明稚:“……!”
我方才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
经历了前几日温泉中那件事后。
慕厌舟已经对自己王妃的胆量,有了一个猜测,但见到宋明稚这副镇定的模样,他还是忍不住低声叹道:“爱妃的胆子向来不小。”
慕厌舟刻意拖长了语调:“只不过……”
宋明稚紧张地抬起眼眸:“只不过?”
慕厌舟又一次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不禁用手指,在车壁上轻点了几下。片刻过后,方道:“只不过演戏,还得多加练习。”
……
齐王府内众人的作息,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慕厌舟的影响。就连王府里面的下人,也鲜少会在这个时间醒来。此时,无论是马车里面的人,还是马车外的侍从,甚至于马匹,都带着几分倦意。
一群人赶在天亮之前离开了崇京城。
向着还藏在夜色之中的“乐章山”的方向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
太阳虽然仍未升起。
但是最东边的天空,已逐渐由漆黑变为了墨蓝。一层晨雾如薄纱,笼罩着城外的原野与远处的村落。清晨的官道上面没有什么行人,齐王府内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驶入了乐章山中。
进山后不久,马车内,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的慕厌舟,终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轻声道:“乐章不高,山南是一整片断崖,不过北边的山势,却并不算陡峭。”
听到他开口,宋明稚也轻轻地点了点头:“只是北边山道两边的树木,太过繁茂。”
王朝末年,显赫一时的柳家,也早已被淹没在了历史之中,那群向来只顾享乐的王公贵族,更没有闲情逸致,来这座并不算什么名胜的“荒山”上游览。
因此哪怕算上前世,今日也是宋明稚第一次来乐章山。甫一进山,他便将车帘撩开一条小缝,朝着外面看了两眼。
慕厌舟笑了一下道:“所以?”
宋明稚的语气格外的认真,他分析道:“乐章山中树木枝叶交织、无边无际,形成了一片密林。不但容易隐藏身形,一旦事情败露,又方便迅速隐入林中。”
慕厌舟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祖墓就在不远处。”
梁王的人应该就藏在这附近。
马车的车轮,自石子上碾了过去,发出了一声细响。
似乎是在回应他这句话——
慕厌舟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山道两旁,突然生出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这阵声音半点也不算大,若是旁人,恐怕还会以为此时正有鼠、兔窜过林间。但是马车之中,宋明稚和慕厌舟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天色虽已逐渐亮了起来,但是山道两旁的参天古木,却将所有光线挡在了背后。如一道墨绿色的墙,这条山道被密不透风地围在了中间。
宋明稚的眼前漆黑一片。
只有那颗小小的夜明珠,还泛着点点暗光。
就在这片寂静的山林里——
耳畔马匹突然发出一声嘶鸣,挣扎着想要逃离此地,与此相伴的,还有羽箭破空而来,激出的利响。
侍从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来者何人!”
在他说话的同时,山道上已经传来了一阵兵刃交击的声响。
浓重的血腥味刹那间压过草木的清香,扑向宋明稚的鼻尖。他正想要攥紧手指,慕厌舟已经轻轻将他牵在了掌心——
慕厌舟早已经敛起了眸中的笑意,冷茶色的眼底竟是杀意。
可他的语气还是一如往常的温柔:“无妨。”
“这里有我在。”
※
慕厌舟没有打草惊蛇。
他与从前扫墓时一样,只带了二三十名侍从。
慕思安的手下,多是一群酒囊饭袋。但是梁王妃的娘家,却有许多的高手。他这回刺杀,靠的便是这群人。
慕厌舟带的虽是心腹侍从。
但是双方的数量,实在是太过悬殊。
不过,这并不代表慕厌舟今日,就是来这里挨打的——他不打算在今日暴露自己手下的势力,而是选择在暗中联系了柳老将军当初的部属,要其也假借着扫墓之名,于今日稍晚些时来到乐章山下。
皇帝忌惮柳家,哪怕在柳家败落后,他也不肯重用当年与柳家有关的官吏。
但是仕途上失意并不代表能力不济。
乐章山内的树木虽然繁茂,不过只有北侧,可以上下。
这群人需要做的,就是在山下堵死他们的退路。
——作为崇京城内之名的“朽木”。
保险起见,他最好将计就计,以不变来应万变。